2006-09-04 23:03:19
銅豌豆
.社會運動的包裝與堅持
【社會運動的包裝與堅持01】反核運動現今形式,多為吸引媒體目光,企圖增加媒體曝光率。何宗勳說,在這次活動之前只有裸體影片,「那時候大家都想不出方法,所以我才提議『真人出來脫』」。發出通知後引來大量媒體詢問,接下來媒體才開始對環保新聞較有興趣。
文/陳朝政 圖/本報資料室
倒扁、反貪腐,人民走上街頭靜坐,「倒扁總部」宣稱將帶出一場「最新型的政治與社會運動,成為一個民眾自覺的運動」。操作手法或許很「新」,但「民眾自覺」在社會底層,早已風起雲湧。
社運斷層浮現
「2004年初,我們找到幾個朋友,願意『犧牲』、獻身。」環境保護聯盟秘書長何宗勳說,當時流行「網路自拍」,但社會運動沒有運用。所以他主導拍攝多部如「狗狗反核」、「裸體彩繪」、「入侵核電廠」、「公園偷窺」等影片,放上網路流傳,每日登記影片點閱率,「後來發現,以『裸體』做標題的點閱率最高」。
自此,台灣環保運動正式走進「寧裸不核」時代。
儘管以裸體作為賣點的操作手法引起爭議,媒體報導也總以窺奇心態處理,但何宗勳說,社運在沒有資源的情況下,要獲得社會關注,只能靠媒體幫忙。
何宗勳指涉的「資源」,不全是物質、經濟上的概念,更重要的是軟性、非物質的「人才」。
「在社會運動的『黃金十年』,整個社會力量是跨領域、精緻化地在運作。」何宗勳回想起,反核運動為了凸顯核災,在總統府前弄了一片「血淋淋」意味「核殤」。他說,這種場面與創意,現在就做不出來了。
但他口中的「黃金十年」,就在1998到2000年這3年間,被有如地殼斷層抽動的力量摧毀。「1998年,第一所社區大學成立,吸收了很多社運工作者。」何宗勳說,畢竟社區大學需要專職人員與領導者,生活較穩定。緊接著,1999年的921大地震,大量NGO投入救災、重建,「到了2000 年,民進黨執政,又吸收大量社運人才」,至此,台灣社會運動進入2000到2004年的「半休眠狀態」。
世新大學社會發展所所長黃德北也指出,1990年代中期到2000年,的確是台灣社運沈寂的一段時間,其中民進黨執政後吸收了大量社運人才是重要因素。但,其實在1995年後,就有些團體對「色彩」愈來愈濃厚的民進黨提出批評,2000年後,有更多團體對民進黨「向右轉」感到失望,甚至與民進黨決裂,並有愈來愈多團體對執政提出批評。
何宗勳表示,政黨輪替後不少團體選擇進入體制協助改革,「但是到了(總統陳水扁)第一任末期,已經很多團體開始不耐。」可是已經失去舞台的團體,這時候就會產生很多問題;環境保護聯盟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民進黨政府的反核政策跳票,「公投說要廢核四就沒人理你。」他說。何宗勳就在這種情況下,接下環盟秘書長的工作。
群眾意識漸醒
面臨已經僵化的組織,何宗勳花了很長一段的時間適應。他說,環盟的口號是「草根的、知識的、行動的」,但他分析當時的環盟:「草根已經脫離,只剩下知識份子在講。」由於草根與行動俱寂,剩下學者代表的知識也展現疲態、缺乏傳承,加上環盟雖是「深綠」背景,卻無法在體制內發揮影響力,這樣的矛盾嚴重影響環盟的新陳代謝。
「沒有草根就沒有行動!」何宗勳說,幸運的是幾個地方分會,仍然與民眾有所連結,另外再鼓勵學者站出來,剩下的就是讓社會大眾與政府知道,「環盟是玩真的」。
於是他從傳統的座談、記者會等倡議方式開始,接著是上街頭抗議,把群眾帶出來,「現在的執政黨是『媒體治國』,有論述、有群眾,又有媒體,就有機會對公共政策產生壓力與改變。」何宗勳說,吸引媒體需要「行銷」,具NPO行銷、廣告與傳播專長的他,著手與媒體建立良好關係。
從2004年開始,他接連拍了幾部影片,「一開始和媒體不熟,所以先在網路上流傳。」很重視宣傳效果的何宗勳,每部影片在網路上的點閱率,都登記在一本不起眼的記事本裡。這些數字左右著環保運動如何在這一兩年獲得媒體關注。
「關鍵是2005年『京都議定書』生效的裸體抗議。」何宗勳說,在這之前只有裸體影片,「那時候大家都想不出方法,所以我才提議『真人出來脫』」。活動一直到開始的前2天才決定並找人,發出通知後則是大量的媒體詢問電話,「當天一脫就開始聚焦」,接下來媒體才開始對環保新聞比較有興趣。
樂生模式躍媒體
「我們一開始辦記者會,都會給媒體記者很多資料,從替代方案到相關文獻,厚厚一疊。」青年樂生聯盟的成員張馨文說,但媒體不喜歡報導技術性的內容,「他們只喜歡衝突」。2年多前,從一群高雄醫學院的師生開始,位於新莊迴龍的「樂生療養院」,像自己擁有生命力般地發展出令人驚豔的運動形式。
談到不少讀者、民眾認為,樂生保留運動太過強調「悲情」,張馨文無奈地說﹐除了因應媒體需要﹐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們認為﹕「在討論解決方案之前﹐要先把是非對錯說清楚﹗」樂青和樂生保留自救會開始「控訴」政府過去的種種歷史錯誤。
樂生保留運動的生命力並非展現在媒體畫面上﹐「因為知道媒體要的是什麼﹐所以我們開始辦論壇﹐試圖跳過主流媒體和群眾對話。」張馨文說﹐能夠吸引大量年輕學生投入﹐其中一個關鍵是去年暑假辦的工作坊﹐「我們找大家來刷油漆」。
兩年前﹐有醫療與人文背景的張馨文﹐和高醫師生在樂生辦了一次營隊﹐逐漸產生一群後來樂青的核心成員。她說﹐這個核心的組成從一開始的醫學院學生﹐到後來加入不少台大城鄉所學生﹐以及北部學運社團﹐「因為我們都是學生﹐可以透過跟老師溝通﹐在課堂上引起討論」。
由於組成多元﹐加上樂生保留的議題能從不同面向切入討論﹐例如古蹟保存﹑醫療人文﹑城鄉發展﹑人權等﹐得以在不同領域的學院中擴散﹐形成一批「支援者」。接著是去年的工作坊﹐「我們辦了10梯﹐一梯有十多個人﹐十梯下來就有1﹑2百人。」張馨文說﹐除了學生透過自己的人際網絡「拉人」﹐另外一個重要的活動就是差事劇團辦的「大樹下音樂會」。
「大樹下音樂會」從去年8月28日開始﹐每個月舉辦一次﹐總共辦了半年﹐進而誕生了《野草天堂》這部控訴統治者戕害「痲瘋病」的話劇﹐「雖然有些社運前輩﹑團體﹐認為樂生保留運動太雜亂﹑沒有邏輯﹐缺乏統一戰略。」但張馨文認為﹐正因為參與者眾﹐反而滾動出這麼多力量。
媒體
見到愈來愈多種形式展現社會運動的力量﹐文化大學大傳系助理教授﹑黨外運動經驗30多年的楊祖珺說﹕「這些形式都很好﹗」她認為﹐文化藝術力量進入社會運動﹐與社會支持力和文化反省力有關。她說﹐過去文化界也有人願意站出來﹐像是與她同為民歌手的胡德夫﹐或劇場工作者鍾喬﹐但因缺乏社會支持﹐媒體尚未解禁等因素﹐都只是個人性質﹑不被鼓勵。
黃德北表示﹐除了對民進黨的失望﹐台灣社會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使這1﹑2年開始有年輕人出現﹐讓沈寂一段時間的社運有些改變。他認為﹐相較於90年代﹐這些年輕人可能更「素樸」﹐「因為當時的學生比較複雜﹐不少參與社會運動的目的是為政治服務﹐不見得真正關心弱勢」。
但這種情況因為民進黨與社會運動分開﹐目前已不復見。此外﹐當前這群「新世代」﹐生長環境充滿電腦﹑影音﹐因此在文宣能力上﹐明顯地比過去強。黃德北以樂生為例﹐包括「六步一跪」或是在樂生裡舉辦的「大樹下音樂會」﹐可能就是過去的社運工作者想不到的。
然而﹐這些「包裝」方式不見得全然無害。「有些社運團體很重視『包裝』﹐甚至在這上頭花費很多的人力與精神。」黃德北指出﹐若只是追求媒體上的短期效果﹐ 對社會運動的長期發展恐怕有不良影響﹐「因為社運更重要的是組織群眾」﹐可惜就他觀察﹐目前只有工人立法委員會比較具有跟群眾對話的能力。
透過媒體而拉抬起環保運動頹喪氣勢的何宗勳則表示﹕「現在有草根﹐媒體也不見得理你。」他說﹐蘋果日報進入台灣﹐使媒體結構改變﹑走向「速食」﹐為了迎合電子媒體﹐就得要有噱頭。但他也強調﹐若能鞏固社會運動的品質﹐「媒體也沒辦法影響我們」﹐否則很容易隨媒體起舞。
近年來包括惠來遺址﹑電磁波等環保議題﹐都有相當程度的宣傳效果﹐「新聞有賣點﹐不見得要裸體。」不過何宗勳提到﹐雖然現在不一定要抗議才能吸引媒體﹐「但該抗議的時候還是要抗議」﹐因為既然從事社會運動﹐街頭路線就不能停止﹐一旦停止就會會離開民眾。
除了行動 還要專業
「遊行是力量的展現﹗」張馨文說﹐樂生保留運動初期﹐她們也相信「專家代言」﹐但在2005年1月﹐因政治因素造成過去長期的專家遊說宣告失敗﹐促使運動轉向﹐開始尋求草根的力量﹐進而在該年3月組成「樂生保留自救會」。
她想起這段時間﹐除了運動策略的改變﹐就她個人的想法﹐也從「單純的學生」﹐變成「可以上街頭的人」﹐「我們相信﹐更多學生加上阿公﹑阿嬤﹐就有力量」。 張馨文認為﹐執政者的壓力來自於群眾力量的「不可預測性」﹐儘管社會運動可能有一套技術可供操作﹐要學並不困難」﹐但必須保有「不可預測性」﹐才能持續對當權者施加壓力。
然而﹐張馨文自承﹐最困難的其實是內部溝通。她以「611樂生大遊行」為例﹐事前內部溝通達到巔峰﹐以至於僅兩週﹑10多個人的核心團隊﹐卻能規劃出 5﹑6百人的遊行規模﹐「當時每個人自然而然地站到最適當的位置。」她認為﹐行動就要專業分工﹐「就像大學社團舉辦營隊﹐工作上的事務性分組」。
她強調﹐舉辦活動不難﹐社會運動要有事務性的專業分工也不難。就如同何宗勳分析﹐媒體解禁後﹐組織運作受到影響﹐變得更為細膩﹑專業化﹐「但『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否則一場街頭運動跟造勢晚會有何不同﹖」張馨文說。
張馨文認為﹐社會運動就是人活著的一種狀態﹐個人必須思考如何在團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讓一群人如何堅持一個理念走下去。何宗勳觀察樂生保留運動也發現﹐ 樂生採取「集體領導」的方法一路走來﹐「很清楚他們要做的東西﹐價值很堅定﹐除非專業的社會運動者全心投入﹐否則很難這樣做」。
信念是唯一執著
不過﹐樂青也有內部分歧的時候。張馨文提到﹐有些社團會在學派﹑理論上產生爭議﹐「當我們在開會討論時﹐看到阿公﹑阿嬤就坐在旁邊﹐我就會想﹕『這些真實的人怎麼辦﹖』」她說﹐看到不同於我們的人在生活著﹐才可以讓社會運動更真實。
「我不信那些東西﹐什麼馬克思主義﹑左派﹗」何宗勳認為﹐社會運動很簡單﹐就是「知識﹑草根﹑運動」。他說﹐社會運動的策略跟方法﹐自然有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們匯集而激盪出來﹐「不是只有那些東西」﹐因為「法無定相」﹐他只相信﹕「我們的敵人是國家機器﹑不公不義的社會。」
「台灣社會有一點很荒謬。」楊祖珺表示﹐綜觀全球﹐「社會覺醒」大多是來自文學﹑詩歌開始。例如捷克﹐為了抵抗共產黨﹑「老大哥」﹐人民在「地下」─因為不會出現在主流媒體上─發展出豐富的創作。但相對「務實」的台灣人民﹐似乎懂得觀察當局喜好﹐限制自己的行為﹐「我說這是一個被閹割的社會」。
她認為﹐有這些不同形式的社會運動很好﹐但社會問題探究到根本﹐都必須觸碰到統治者的敏感矛盾。可是就她觀察﹐有些運動團體忽略了社運的「真正訴求」── 最後就是要跟當局「衝突」(或「對幹」)﹐反而為了組織存活而妥協﹐特別是某些訴求保護荒野的團體﹐甚至在去年「605為環境而走」﹐抵制因為農地重金屬污染﹐同樣關心環境保護議題的「聲援楊儒門聯盟」出席記者會。
黃德北認為﹐若論樂生保留運動有所不足之處﹐應是整體而言較為缺乏理論深度﹔同時﹐對於關心的議題也比較「單一」﹐雖然好處是可以純潔地﹑心無旁騖地投入﹐「但社運就是要改變社會」﹐而社會改革必須是全面性的。
因此﹐他強調﹐怎麼把人拉進來關心議題是第一步﹐樂生保留運動的確有這樣的能力﹐接下來則是讓參與者知道﹐如何不只關心這個議題﹐這就需要知識與理論的深化﹐或是透過抗爭去發現體制的不合理﹐進而改變價值觀﹐成為真正的行動者﹐「否則在這個分割化的社會﹐每個人都只能看到一面﹐無法宏觀地看見體制的問題」。
結語
9月9日﹐倒扁「運動」將開始靜坐。
倒扁總部宣稱﹐將創造一個新的社會運動形式。若從「包裝」來看﹐從一開始的百元倒扁到精神堡壘﹐甚至靜坐規則﹐的確有別於昔日(至少近兩年)的「社會運動」﹐但究竟「倒扁」要對抗的是什麼﹖
「永不妥協的精神﹑創新的行銷手法與分析社會議題的能力。」何宗勳認為﹐未來社會運動發展﹐不可缺少這三點。社會運動未必需要「創意」﹐因為能夠看見不公不義的觀點已經「異於常人」﹑堪屬另類﹐那麼社會運動最需要什麼﹖
「社會運動也可以『流行』﹐但這真不是在『玩的』。」張馨文說的這句話﹐或許就是答案。【台灣立報2006/9/4】
【社會運動的包裝與堅持02】921大地震時期民間踴躍捐助物資,大多由民眾主動主動提供,曾經凝聚過台灣民眾的共同意識。
【社會運動的包裝與堅持03】倡議保留樂生的聲音日漸團結,也成為近年社會運動的樣板之一。
【社會運動的包裝與堅持04】何宗勳回想起,反核運動為了凸顯核災,在總統府前弄了一片「血淋淋」意味「核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