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7 01:35:00聰頭

唉,愛情!

我不懂愛情,幸好,我最近學曉了消費「愛情」。

當日本電視劇很流行的日子,我沒有很投入,當身邊的朋友努力地一個通宵把Love Generation、Long Vacation 看完的時候,我是個旁觀者,雖不至於覺得浪費時間,總是感到怪怪的。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剛看完郭在容的《假如愛有天意》(中國大陸譯《不可不信緣》),心情複雜,精神分裂,坦白說,感性上覺得好看,愛情原來可以很美麗(現實是否相反?我搞不懂),有美麗的風景,美麗的主角,美麗的故事,投入一個幻想的愛情故事,比投入真實的愛情成本要低得多,且能百分之百享受;理性上,作為具有悶蛋社會學頭腦的人,會產生巨大疑問,為甚麼二十一世紀了,竟然會有人要生產及消費這種超級浪漫愛情(romantic love),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不是已高舉人人快樂的「匯流愛」(confluent love)嗎?怎麼我還要享受兼臣服於獨佔式異性戀霸權?

我們是否需要浪漫愛情?答案可能不是「是」與「否」這麼簡單,而是,在甚麼時候與地點?以及,怎樣用?

九十年代裡成長的年青人,不管怎樣懂得「匯流」的人,其愛情經驗不管是量還是質,仍然及不上媒介裡的經驗豐富,更何況,我們已經不是囿限在香港這個城市了,日本、韓國、法國、英國、美國等等愛情魔力可能更甚,九十年代,你想起有哪一個令人難忘的香港愛情故事?我想來想去,都是舶來品,曉格蘭(Huge Grant)的《四個婚禮一個葬禮》?山口智子的《悠長假期》?松隆子的《戀愛世紀》?《情書》與《東京日和》的中山美穗?鐵達尼?天使愛美麗?香港電影與電視呢?九十年代至今令我印象難忘的竟然不是愛情,不是瘦身男女與孤男寡女,而是古惑仔的兄弟情,實在反諷得有點掃興。

如果愛情的普及文化是如此駁雜,容我借用一個文化概念來說明──愛情作為媒介地景(media-scape),這個地景絕非平坦,高高低低,凹凸不平,而且每個人在這片地景走起來路來,碰撞跌倒,都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走出不一樣的個人歷史,這一刻在看日劇,下一刻與愛人談情,再下一刻看一部法國愛情電影,接著可能與戀人分手。

我回頭看一下走過這片媒介地景,日劇肯定是最有時代意義,它打破了黃金時段看兩間電視台的電視劇的習慣,要投入這個東洋而來的媒介幻想世界,不論時間與空間,都要個人化與發揮自主性,而這恰巧也是日本電視劇經常出現的主題。我雖算不上日劇迷,卻慢慢感到日劇在身上的發酵,至少今天要我重新回到家庭中心的香港黃金時段電視劇,我無心無力,我已或多或少在日劇的單身主義中建立起自我認同了。

有人觀察到九十年代以來的日本電視劇,父母在劇中幾乎不存在,或無關重要的,而且主角都是單身人士,故事主軸都是在這些單身人士之間展開,愛或不愛,都要在毫無家庭、社會、道德羈絆的個體之間,戀來戀去,糾纏不清,一切愛情的元素,原則上都可以在個人自由意志中取捨,甚至是自由組合。可以是《二十九歲的聖誕節》裡山口智子的死黨,與另一個男性死黨過了一夜,突然懷孕,然後決定做單親人士但又發誓一生都不告訴那個男人,還要讓他去與別人結婚,看到結局時熱淚盈眶,感動得幾乎要高呼自由萬歲;也可以是With Love中的電郵深情交往,彼此自戀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現實兩人卻冷漠地擦肩而過,故事結尾竟勉強兀突地大團圓,還以為男女主角可以現實裡終身不遇;《一夜夫妻要結婚》裡,竹野內豐與廣末涼子一夜情後決定要結婚,然後才開始發展浪漫愛情;《Hero》裡,松隆子與木村拓哉在東京只有暗戀,沒有相戀,結局卻是松隆子要跑到遙遠的石恒島上找木村,以兩人的浪漫愛情開端作結束,這個公式太多了,我還想到《跳躍大搜查線》裡的織田裕二與深津繪里之間的若有若無,簡直無愛情可言。

如果要為日劇裡的愛情意識形態作一個總結,我會選擇不太流行而且有點悶的《單身貴族》,男主角是誰,我已經忘了,女主角是常盤貴子,她的角色並不討好,比《囉唆的人》(台灣譯作《叫我第一名》)中的角色差太遠,但是,我覺得她完全在該劇中展現了單身生活與浪漫愛情的矛盾,她自戀兼渴望單身生活,又希望得到愛情,與傾慕的人二人世界,結果,她只有單身的孤獨,卻無力獲得浪漫愛情,後來變成在結局裡自願放棄對愛情的渴望,決定努力建構她的單身世界,香港觀眾的第一個反應可能認為常盤貴子都「唔知想點」,但我後來發覺,我的單身生活以至許多身邊朋友也是如此──「唔知想點」。

我對日劇的詮釋可能是偏頗得離譜,可能自我投射多於一切,但這是我這個觀眾對日劇最真實的回應(response),日劇在浪漫愛情的包裝或甚至只及提示的狀況下,開展了單身主義的論述。我想起了《Beach Boy》,兩大男主角竹野內豐與反町隆史遠離城市,走到海邊「唔知想點」,並不是偶然,我有一位好友把它視經典。我們便是這樣在九十年代中成長,活在單身世界裡,這也或多或少構成我的單身世界觀;說來怪異,儘管漫長的九十年代裡與女朋友同居,但一切愛情與關係,似乎都由個體(individuality)說起,自由最可貴,別的一切都是假意識,浪漫愛情只是偶然,甚至是批判對象,這已成哲學。

坦白說,看日劇的日子在過去一兩年裡,幾乎停頓,不無諷刺地,生活反而是正式進入日劇角色的處境──真正的單身生活,突然好像沒有羈絆,一切關係要重新建構、商議與想像。不過,近年不看日劇除了因為工作忙以外,也可能在生活裡以至在媒介地景裡,又出現了另一波愛情論述,那就是韓國電影。

韓國電影中的單身角色雖然也相當多,但浪漫愛情竟然是此起彼伏,而且近乎一種宗教或神話,例如搞笑的《我的野蠻女友》玩盡各種電影類型,卻對浪漫愛情奉若神明,全知賢野蠻,卻忘不了舊愛,與車太賢百轉千迴,那人卻在「相親」處。《瘋狂初戀》也是瘋狂喜劇,卻怪異地蘊藏一個蕩氣迴腸的浪漫愛情:女主角絕症,欺騙男主角不讓他傷心... ...,香港觀眾看起來必定覺得突兀。

而《假如愛有天意》裡的孫藝珍最近頗紅,我雖非韓國男人,但看罷此片,便大概猜到她為甚麼會走紅,她的樣子不現代不性感,現代裝扮甚至有點「婆仔」與土氣,但她扮演三十年前純情學生,滿足了成年男性的鄉愁浪漫的慾望兼幻想,連現代「婆仔」都顯得可愛了。此片的浪漫愛情可以說近乎宗教,第一代戀人不能相愛,第一代戀人的子女卻相遇相愛,第二代戀人的愛情本來是個簡單得可以的故事,不甚浪漫,除了男主角棄傘,與女主角用外衣擋雨奔跑的經典韓式橋段外,浪漫情節不多,但其浪漫意義卻由第一代的極度浪漫愛情所賦予,鄉間邂逅(我懷疑在韓國裡有特殊文化意義)、家庭的反對、天意的弄人、戰爭的摧殘,男主角還要變盲人兼鬱鬱而終,骨灰在哭成淚人的女主角面前散在雙方邂逅的河裡,最後第二代的浪漫愛情要在第一代相戀的河邊展開。

要批判這齣戲是容易的,既可把批判浪漫愛情的工具拿出來再用,更可發現電影中的男性自戀想像:那條項鍊是由泰守的父親送給女主角,然後又輾轉到了河俊(趙承佑),河俊在戰場上冒死取回項鍊,接著又傳給他兒子上民,然後再回到女主角的女兒。但是,又如何批判理解二十一世紀對浪漫愛情的需要?

我不懂韓文,但中文的兩個譯名都很有意思,「假如愛有天意」,愛,己變成一種具有點點宗教與神秘色彩的「天意」,今生抱撼,來生再聚(這種說話該跟誰說?),另一個譯名更詭異,「不可不信緣」,這是向我們這些後現代觀眾的一種告誡?只要信,不要怕,你,不可以不信緣啊!在浪漫愛情的廢墟中,我們是否太自由以至徬徨無助,甚至恐懼自由,因此要再次向「愛情大話」俯首稱臣,進行不可能的任務?一個「信」字,蘊藏極大的誘惑。

我們還需要浪漫愛情嗎?我不知我的朋友會如何說,我只知道,我一位祟拜何春蕤的女性朋友一定會嗤之以鼻,她的男友遍佈天下,但我另一位自命很浪漫很瀟灑的麻甩佬朋友的答案卻會是肯定的,他喜歡林嘉欣,他的夢中情人。你如果問我,我不知道,我還只是到達那消費的地步,我還可以欣賞下一部浪漫得神奇的韓國愛情電影,但在現實世界中距離「信緣」的狀況還有點遠;我還挺有動力去看日劇的單身主義如何演繹下去,但我肯定不會在那裡找到出路,卻別無他法。

說到底,我是從日劇稱霸的九十年代兼單身時代走過來的,一切都要由這條獨木橋出發,再去找別人,三十出頭了,要信一樣東西並不容易,更寄居在香港這個城市──一個可能跟東京一樣很難談情說愛的地方(經典《東京愛情故事》距今已超過十五年了!),所以,比較起來,我還是打從心裡佩服我那位麻甩浪漫的男性朋友。

今天,學術界批判浪漫愛情,普及文化界嘲笑浪漫愛情(對我來說最近的例子是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日劇告訴我,浪漫是難得兼虛幻的,單身也不錯,更多的時候是別無選擇,但郭在容與孫藝珍卻叫我「不可不信緣」。

唉,愛情,除了消費,我(們)還可以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