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1 11:34:01hdnf93bb

俗聖並存的所在 吳明益看《惡俗小說》

資料照。 圖/吳明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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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經過彆扭青春期的人都知道,有段時間我們會刻意擺出傲慢無視他人的姿態,但另一些時候,會自縮回自我的殼鞘之中,偶爾也會以自我貶抑來爭取認同或避免受傷。

我一直認為,靠字面來揣測人的真實心意是困難的,特別是創作者。某個角度來說,創作者很像是永遠沒有離開過青春期,這類人的身上虛榮與懦弱並存,是孔雀和兔子的綜合體。



神祕又獨特的作家品欽(Thomas Ruggles Pynchon)曾在一九六五年寫給他的經紀人,宣稱自己正在寫一部「potboiler」(混飯吃,騙錢的)的小說。

當時品欽已經寫出《V.》這部證明他的博學與奇特思考的傑作,這話當然不能直接理解他真的就是希望寫一部混飯吃的小說。

如果你看過昆汀?塔倫提諾的《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當你從電影院出來時,很清楚地知道,這部Pulp Fiction並非等於Pulp Fiction,或者可以這麼說,昆汀.塔倫提諾讓我們見識到Pulp Fiction的力量。

我第一次讀到士庭的作品不是小說,而是在「論創作」(on writing)的課程裡,見識到他迴圈式的論述。往往你以為他準備放蹄飛馳,進行激烈的辯證,須臾定神,才發現實際上是在原點徘徊。

他會自我設問,接著引用馮內果、費茲傑羅、《戀夏五百日》、《老人與海》、大江健三郎、《哈利波特》、愛特伍、《三國演義》...而後持續虛懸問號。有時候你甚至會懷疑,那些引用是必要的嗎?

不,這麼說並非貶意,我只是想說,士庭從一開始根本就是一個小說家,一個善於歧出、跑馬,善用離心力,跟你說想寫一部Pulp Fiction,實際上卻和品欽一樣,想寫的是裡頭「藏著大問題」的敘事者。

我第一次讀士庭的小說感到心動是〈他就這麼掉了下去〉。在這個故事裡,敘事者開著車來到了工業區,想起了一個家裡做大理石加工的國小同學,因此試探性地撥了電話。

電話通了,名叫白告的小學同學在工廠門口迎接「我」。老同學見面第一件事是,打開門口那對石獅子眼睛的雷射光,兩人看著光爬過樹梢與天空。

迎接「我」的還有重重往事,包括此刻已罹患肺腺癌的阿嬤、名喚波波的狗、一幢未完成的一○一大樓積木,以及他們都刻意不再提起的,一件關於「就這麼掉了下去」的事。

這篇小說敘事單純,可以看出士庭成熟的敘事與寫景功力。與其他刻意「擬仿」名家的作品相比,有著吸引我的質樸小說特質──我竊以為它暗示了一件事──士庭的本質可能是一個面帶憂容的說故事人,而不是他想要假扮的輕浮、媚俗的小說家。

我並不曉得為什麼士庭要宣稱自己寫了一本「惡俗小說」,我也很感好奇,士庭作為一個在虛榮與懦弱間擺盪的年輕作者(我不負責任地假設每個年輕作者都有一樣的經驗,就像每個人一定都要感冒過一樣),為什麼刻意在他的第一部作品,扮演「多面寫作者」的角色。

我一直認為,「多面寫作者」是對年輕作家的錯誤褒揚,一旦把時間軸拉長,你會發現很少作家真能多面,即使是士庭崇拜的品欽亦然。

一個能長期寫作的作家通常在第一本小說就會顯露本質,一開始讓人炫目的面目,會在接續的作品裡褪去大半,唯有最後留下的那個本然面目,才能讓一個作家成為有風格的作家。

但士庭就是要在這本小說集裡嘗試各種寫法,他不避諱於使用品欽《維也納的死亡與慈悲》(Mortality and Mercy in Vienna)來做篇名,刻意也寫一個和「維也納」無關的故事來討論死亡。為了向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o)的〈克拉拉〉(Clara)致意,他寫了他的〈徐敏敏〉。

而為了模仿「拿腔拿調」的複合句,我們讀到了〈技術施作細則〉...凡此種種都讓我很想再次問士庭(或也曾經這麼做的博客來網路書局我自己),進行這些原作者不會知道的「致意」,是為了練習?像體操選手模仿對手高難度動作的炫耀與自信?還是有更深沉的什麼含意?

比方說,那些作家沒有完成的,有一天由我來完成?問題是,在漫漫的小說史上,還有什麼敘事技術是沒有「完成過」的?

在「論創作」的課程裡,士庭後來寫了一封信來「論虛構」。他說:

沒有經驗絕非虛構之害,相反地,虛構反而能幫助真實輕盈。我曾經覺得,所有大作家的生命中都會遇到一件無論他的心靈如何巨大,總沒有辦法消化的大事件(通常是巨大的荒謬)。

昆德拉遇到的是布拉格之春,馮內果則是二戰。當時馮內果淪為德軍的戰俘,被抓到德勒斯登一間屠宰場的地下室關起來。大轟炸後,他在嗆鼻的焚燒氣味中看見的是被聯軍轟炸過的整座廢墟,反射地笑了。

我曾經不理解這個微笑,第一次讀到這裡的時候我十足覺得馮內果又在開玩笑了,怎麼可能?就像一位記者等了許久終於遭逢了夢寐以求的大獨家,他處理起來卻似乎不那麼莊重。直到幾年後我才明白,這個笑可能才是真的。

馮內果插科打諢寫了整本書,種種怪力亂神、時空穿越云云,這些荒唐的虛構情事可能只是為了幫助這個微笑成立。當一個罹患創傷症候群的老人回想起往事──這些巨大的荒謬──他只能如此雜亂地錯置彼此的因果關連藉以稀釋傷慟,而當回憶走到他踏出屠宰場的第一步時,他再一次地「在場」,他還能怎麼辦?

馮內果本人當時有沒有笑我們不知道,但小說人物的「再度在場」給了他一種後見之明的眼光,面對如此巨大的、無以抗力的荒謬,他當然只能笑了。這不「真實」嗎?


我在往返台北香港的飛機上,反覆看著這段話,它幾乎已經是從事小說創作的人遇到藐視虛構文類論述時回應、辯解的基本話語。

不過我感覺裡頭似乎潛藏著遺憾:偏偏,偏偏我們這一代的小說作者,就是沒有在年輕時遇上這類「無法消化的大事件」。那麼我們的笑聲會不會變成是一種矯情?我們寫的虛構只是虛構?

我不禁想起這本小說集另一篇打動我的〈青春記〉。雖然士庭刻意用另一種「拿腔拿調」的語氣來敘事,卻有著「大問題」與「真感情」流動其間。

那就是士庭在口試時提到的,關於他的父系家族從「大陳島」撤退的故事。那即使是間接聽聞的殘磚碎瓦,也會使得一篇作品有神。

在一次信件往返中,士庭提到這第一本小說是他的嘗試,有點像傑夫.代爾(Geoff Dyer)說的「看到好文章後,非得寫一篇回應它的衝動」產物,是對那些影響他的作家的回聲。

我絲毫不懷疑這點,就像我並不懷疑士庭的才能,更不懷疑讀者能在這些不同類型的小說中,獲得閱讀的樂趣──這本小說已經顯露他作為一個年輕小說家的數種可能性。

這本小說裡的寂寥、荒謬、笑鬧與哀傷(這些實質「長」在他身上的事物),才是士庭該寫下去,你應該打開的理由。

我一直認為,是寫作這個行為形塑了人、故事與哲學,卻不是一個人完成了生命、學會了什麼技巧或理解了什麼以後才去寫作。一個小說家在拓荒時最為迷人,成就後就只能走下坡了,不是嗎?

不過這數種可能性,最終得靠士庭找出一條真實之路。作為一個具有天賦的年輕寫作者,他選擇在形式上跟諸位小說家致意,但實質內容已在向自己的人生致敬、迴響,這是我看好士庭的原因。

士庭說或許他還需要數十萬、百萬字的練習,才能進入寫作「大陳島」故事的狀態,我也把它當成是一種話術──因為我很明確地感受到,大陳島就是他未來寫作「無法消化的大事件」,不管是不是有讀者支持,他都應該試著往前走。

圖/寶瓶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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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士庭一定知道,昆汀.塔倫提諾在當導演之前曾是錄影帶出租店的員工,在那裡,他完成了Pulp Fiction的熱身準備。(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擁有比錄影帶店更多的Pulp Fiction?)不過,真正讓他形成「內裡」的可是這個世界。

據說大陳島撤退之後,解放軍上岸只見到一個老人與一條狗,我想,這對年輕的小說家士庭來說,是個他不得不寫的理由。還有我在口試場上,曾聽他講述過的,壯麗又哀愁的海上賽鴿……只有我能寫這個、只有我看到這個,是每個年輕小說家走向第三本小說的重大動力。

我相信在完成《惡俗小說》後,博客來士庭會繼續走向真正俗、聖並存的所在,那會是他成為小說作者的意義,也是你願意打開這本小說的意義。

【本文節錄自《惡俗小說》,寶瓶文化出版,羅士庭著,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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