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3 17:41:46 阿煌

《山城》小說集之5〈 十字架下〉4

我一驚,啞口無言。惠蘭知道我的習慣: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都要做禱告,有時外出散步,也帶聖經讀讀。
『你瞞不住我,你有點魂不守舍。』

上午,接到媽的限時專送信:爸給腳踏車撞傷了,要我趕緊到臺北市政府辦貧民施醫證,好讓爸住院治療。
我匆匆到醫師室,找趙總醫師『請假』,回到病室,換下病衣,打扮幾下,惠蘭推開房門進來,劈頭便叫:
『你也要出去?你們約好的?』
『你說什麼?』我莫名其妙。
她臉色大變,摀著臉,撲在床上,哭了起來。
『姓李的!這條色狼,騙了我的貞操,騙了我的一切!』
『什麼?』我大驚。『惠蘭,你說什麼?』
她雙陷擂打著床舖,哭聲尖銳刺耳。她倏地站起來,擦擦淚,把剛編好的狗熊,狠狠摔後地上,拾起來又摔,摔了又拾起來。猛地,她看見玻璃瓶上養著的魚,一把抓起,往窗外一甩,玻璃瓶破了,魚跳著、蹦著。我的心,也像魚一般的跳著,蹦著。
『我不要他釣的魚!』她哭哭啼啼地窮嚷。
一瞬間,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柔聲說:
『惠蘭,你誤會了,我今天出去,是為了辦個重要的事。』我取出媽的信:『瞧,我媽寄來的限時信!』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她沙啞地喊著:『你們是一對騙子,別蒙我!』
我直挺挺兀立著,想不出一句話來辯駁。我突地瞥見二等病房,潤英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高大的人影。
──是他!他也要出去!
終於,為了不讓惠蘭生疑,我沒去成。晚上,潤英沒有回醫院,可能在外面過夜了。
我的心湖,掀起了暴風雨。
──惠蘭的話,是可信的嗎?他奪走了她的貞操?
重重的問號,在腦際打了無數的結。
──我默唸主的話:我的心哪!你為何憂悶?為何在我裡面煩躁?
另一道聲音說:
──應當仰望上帝,因為,我還要祢讚他,他是我臉上的光榮,是我的上帝。(註十三)
躺在床上,聽到惠蘭在啜泣,我心煩如絞,天父的教訓,劃空而落:
──愛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處(註十四)。
私下檢討,我對惠蘭有沒有恨意?聖經上說:恨就是殺人,『我怎能做這大惡,得罪上帝呢?』(註十五)
神性與獸性,上帝與撒旦,像兩隻軍隊,短兵相接,撕殺、吶喊,在我的心中掀起全面的戰爭,一片混亂,模糊……

猛聽得惠蘭狂野的哭嚎聲,下床一看,她趴在窗臺上,頭埋在臂彎裡,起勁地哭著。
『惠蘭,你怎麼啦!』
她的肩膀抽搐著,哭聲悽啞。一時,我明白了:我已經陷入罪惡的渦流了,我憑什麼跟惠蘭爭風吃醋?
『原諒我!惠蘭,我再不去找他了。』
『你去吧!儘管去吧!去給他當玩物!』
『你說話乾淨點!』我沈住氣:『少冤枉人!』
『冤枉你?誰冤枉你?瞧,昨天他陪你去做禮拜,有說有笑的,他看中了你,不要我啦!』她越說越大聲,繼而破口大罵。
──我寧願死,不要聽這種閒話一大堆。
突然,電燈亮了,回身一看,窗外圍後大堆人,護士小姐奪門而入,指著我:
『你幹嘛欺負她?』
『我沒有……是她自己哭的。』
『什麼沒有?無緣無故大半夜吵了起來?』
我有口難辯。惠蘭努力哭泣著,似要藉此博得同情。人聲糟雜中,有個高大的人影,衝進來,邊嚷著:
『惠蘭,你這婊子!你壞了我名譽我揍死你!』
──是潤英?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惠蘭一個縱身,撲向他,潤英慘叫一聲,朱紅的鮮血猝然從他多毛的手叉湧出。
『你這條色狼!玩了我還不夠……』
劈劈拍拍,放機關搶似的摑擊聲止住惠蘭往下說話。我不忍睹,衝向前去,又是一陣劈劈拍拍,臉上又燒又熱,我痛極大叫救命。
『房大姐!你醒醒,你醒醒!』
睜開眼,驚魂甫定地四下望望,白色的蚊帳映著一片朦朧的反光,陰光黯影,如入鬼域。
惠蘭把頭伸進來,怪叫一聲,扼住我脖子:
『房大姐,又夢見魔鬼來抓你啦?』
『別開玩笑!』
『誰開玩笑?我躺在床上,正考慮開刀的事,你卻大喊救命救命的,把我給嚇得魂不附體了。』她的頭縮了回去。
『你想開刀?你的病不開刀就可以治好嘛?』我捺住起伏的胸脯,細聲和她交談:『怎麼忽然想起開刀?』
『我非這麼做不可!』她語氣堅定,有點譎詭:『你想想,我把刀一開,李老師不就天天來服侍我啦?』
──你的苦肉計?
『房大姐,』她又說:『今天早上我太對不起你了!你要是想和我爭,我永遠不服輸,咱們來鬥鬥法好了。』
我沒有答理她。一顆心扯成一條線,拼在汽球上,茫然無主地迎風飄飛。剛才的噩夢,現在回憶,猶有餘悸。這顯示,我的內心恐慌,精神混亂,才做這種不祥的夢。

有一個禮拜之久,我在臺北與南港之間,來回奔走。直到爸爸住進臺大醫院為止。這期間,潤英竟也不約而同的頻頻外出,不過,他有他的事,我很少問他,他也很少問我。我們不常走在一道。病人都是敏感的,謠言滿天飛,有人說:我和他預先約好出去的,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然後到臺北相會。更難聽的是:『前個老狐狸精搶了惠蘭的愛人!』
終於,我和惠蘭之間,建立起了仇恨──因情生恨,多麼可悲呀!我努力守全自己的內在:
──你不能恨她!
──恨就是殺人!
畢竟,我失敗了。我開始憎厭她,恨她。聖經有云:『凡恨他弟兄的,就是殺人。』(註十六)我的心,已教魔鬼給攫了去,被囚於黑暗、罪惡之中,永淪不回了。
潤英常常陪我去聚會、禱告、做禮拜,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討好我,我問他:
『你不是不信神嗎』
『現在不得不信了。』
當我問他原因時,他搖頭嘆氣一陣,說著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故事:林肯被刺前幾天晚上,夢見白宮裡有人被刺。美國弗吉尼亞州,有一匹神馬,能做加減乘除算術,能拚英文字,並具有未卜先智的本領。胰島素的發明人,加拿大的Bancing博士,在夢中得到指示,才發明了治糖尿病的新藥。一九五一年,英國王冕的大鑽石被竊,蘇格蘭場派人到荷蘭請一位叫Hurkos的預言家前來偵查,Hurkos說出犯案者的姓名、住址,旋即破案。潤英重提杜奈博士的『人類的命運』一書中的證言。他舉了兩個例子: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早晨,美國在新墨西哥州北部洛 爾茂(Los Alamos)荒野,試驗第一顆原子炸彈時,根據美國官方公布的Trova和Farrll所作的原子能報告書說:『參加人員中,大多數都在默默地禱告。』因為,科學家們覺得,卑微的人類,竟敢公開了上帝保留了億萬年來原子的秘密,實在是一種褻瀆行為。一九五四年聖誕前夕,美國芝加長老會醫院裡,一位在放射科工作的醫生,突然心臟停止,倒地不起,輕過剖胸按摩心臟,急救之後,竟創造了醫學史上的奇蹟──『死人』復活了。潤英說:『這件事,當時全世界的報紙都披露了,可是,忘了報導一件事,那就是,當時在場急救的每一位醫生、護士,他們都在默默地禱告。』
惠蘭再也不到潤英房間去了,代替她的是我。惠蘭整天賭氣,愁眉不展,不發一語,我很想探問她有關潤英的事──他奪走了她的貞操?──每一觸及她憤恨的眼光,我便感到一陣心寒。
和潤英相處使我覺得快樂,他風趣的言談,把宗教用科學解析出來,使我聽得津津有味。他熱情的眼光,流露出一種貪婪的慾念,我的心,不可言狀的顫慄。
──他是個惡魔!
心靈中,另一道聲音在說。我怎麼好跟惡魔為伍呢?

初夏的早晨,湖畔綠草如茵,柳條隨風飄曳,池水像一面大創子,映著黯藍的天空,和棉紗般的白雲。
天剛亮,四外沈寂。我坐在湖邊的石凳,攤開聖經,一眼便看到這麼一句話:『犯罪的是屬魔鬼,因為魔鬼從起初就犯罪。』
──我犯了罪?我是屬魔鬼的?
我從約翰一書三章九節繼續看下去:『凡從上帝生的,就不犯罪,因為上帝的道存在他心高,他也不能犯罪,因為他是由上帝生的。從此就顯出誰是上帝的兒女,誰是魔鬼的兒女;凡行不義的,就不屬上帝,不愛弟兄的,也是如此。我們應當彼此相愛,這就是你們從起初所聽見的命令……』良知在發言:
──你恨惠蘭,你是魔鬼的兒女!
──不,我不是!我不是!
在懊喪、恐懼、悔恨之中,我淚流如注,我低下頭,閉住眼,喃喃祈禱!
『慈悲的天父上帝,我的王,求你堅固我的信心,讓我走在永生的路上,不致仆跌,主啊!你時刻帶領我,教我受魔鬼的引誘,指引我的迷津,用聖靈灌我,讓你的兒女滿有喜樂、平安,主啊!你是信實的,你說:「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在受試探的時候,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叫你們能忍受得住。」(註十七)主啊!求你快快解除我身上的綑綁,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我在愛潤英,但是,我知道這是不許可的,我不能愛他,求主祝福潤英,讓他早日康復出院,快快離開我……』
『房小姐,真謝謝你!』
我睜開眼,一抬頭,見潤英笑嘻嘻地望著我。
『哦!』我一驚:『你聽到了!』
他咧嘴一笑,坐到我身邊,羞澀加上窘促,我惴惴不安,起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貪饞的目光直刺過來:
『佑萱,你真忍心離開我?』
在我啟口回答之前,我的嘴唇被兩片灼熱而濡濕的肉片蓋住了,熱血沖上了我的臉,我渾身醉醺醺的,彷彿喝醉了酒一樣,我的聖經落下地了,我用力推開他,任我死點掙扎,他粒壯的臂膀,仍緊環著我的軀體,我迷糊了,恍恍惚惚中,我似一個自認回生無望的沫水者,讓自己沈溺下去,一次一次,我應和著他的吮舐動作,陶醉了。心,蜜似的甘甜。念及主的訓示:
──你們要逃避淫行!(十八)
又是一記當頭棒喝。我頓時醒恰,我用拳使勁捶擊他的背,他放開了,我們都氣喘喘的。
『你的嘴唇好甜,』他附著我耳朵低聲說:『比惠蘭的還甜。』
『你吻過她了?』
『豈止吻過她,我吻過上百個女人。』
『你……』我渾身癱瘓了,顫聲說:『你這個魔鬼……』
火般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阻止我往下說話。心,像加了糖又加了醋,說不出一股子又醉又甜的味兒。
『佑萱,』他的嘴唇微微離開了:『你是我吻過的最可口的女人。告訴我,你愛我!』
『我……我恨你!』我真想咬他一口。
『恨就是愛!』
『你要死了?』
『不許你說死!只許你說恨呀愛呀的。』
『你,你這個惡魔,你給我滾!』
『讓我吻你一百次,乖乖,我的甜心,佑萱……』
整個人兒又溶化在他的熱吻中了,我想反抗,卻無能為力,半自動地摟緊他。我茫然自問:
──我是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