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點懂了一直以來你的埋怨。

我愛的是我愛你的方式，而不是你；我愛的是我上街，用我自己的品味，挑選一件衣服，然後要你穿上，還要你歡喜接受；我愛的是你變成我覺得好的樣子，用我喜歡的方式思考，用我可以接受的方式說話。

原來我愛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你。

愛情是一面自戀的鏡子，我攬鏡自照，容不得一絲一毫不符合我的想像。

所以我說了一句話，你的回答不如我的預期，錯；我給了你一個禮物，你開心的程度不如我的預期，錯；我撥了一通電話給你，你沒有馬上接，你答話的速度太慢，錯，大錯特錯；我要你跟我跳舞，在我指定的音樂裡頭，依照我愛的節奏和速度。

於是我從來愛的都是自己，而不曾是你。

通常你是不快樂的，因為你希望被愛的方式跟我愛你的方式不一定相同；當你並不想要的愛落在你的身上，越來越多，當你被要求必須以相同的方式回報於我的愛的時候，那是雙重的負擔；你同時是匱乏的與滿溢的，你匱乏於真正的愛情，你滿溢於虛假的愛情。

然而我不一定可以察覺你的不快樂，我往往只是覺得你錯誤連連，覺得你重蹈覆轍，不知道是因為愚蠢，還是蓄意讓我生氣，為什麼每個答案都是錯的，我只是覺得你對這個愛情不夠用心，連這樣小的錯誤都不願意費心修正。

我開始認為你必然不甚愛我，你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分明聰明絕頂卻學習速度奇慢，終於確定你投注於愛情的氣力遠小於我的，我因此覺得委屈，把我們的，尤其是我的不幸福，通通怪罪於你。

虛假的愛情需要兩個虛假的人來撐場面，有時候是我們兩個人在共演這場虛假的戲，兩個人都不自覺，一個不自覺虐人，一個不自覺被虐，直到臨界點到來：我再也不能忍受你老是踩錯舞步，你再也不能忍受必須在我滿是地雷的場域裡來回踱步而後渾身是傷。

我盡了全力愛你，竟也讓你筋疲力盡，為什麼，我當然是愛你的，倘若不愛你，又何必在乎與你有關的一切。
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呢，我必然是用我所知道最好的愛的方式對待你，我希望被這麼愛著，所以我這麼愛你，這是我想得到的愛，我夢寐以求的，我必然是給你我所認為最好的；所以我要你吃這個，我要你穿這個，我要你聽這場音樂會，我要你看這本書，我不要你去參加那個研討會，我不要你去上那個課，我希望你用這個牌子的香水，我希望你信仰這個宗教……

我要，我不要，我希望，我不希望，都是『我』，沒有『你』，我忘了問你，你要什麼，不要什麼，你希望如何，不希望如何，我忘了問你，你希望我怎麼愛你，我該怎麼做，可以讓你感覺到我是愛你的，對你來說，被一個人所愛是什麼感覺，你所想像的愛情，你所寄望的幸福美滿，你所憧憬的親密關係，我忘了問你，你要什麼，我究竟可以給你什麼，是會讓你感覺美好的？

最哀傷的莫過於被愛所傷，被我們鍾愛的人的愛所傷，被我們迫切渴望的愛所傷，我們一心一意希望被這個人的愛所擁抱，卻在近距離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我們以為是同一陣線的盟友所傷。

最哀傷的莫過於我愛的是我自己，卻堅稱我愛的是你，然後你背著一個很大的十字架在街上行走，眾人皆以為你被幸福的氛圍籠罩，皆投以豔羨的眼光，只有你心裡知道那樣可怕的寂寞與孤獨，連我都責怪你，責怪你為什麼我已經給了你這樣無窮無盡的愛了，你還常偷偷地擦拭眼角的淚？

─ 本文摘自 曾維瑜新書《我不祝你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