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1 11:59:35hatsocks

《綠洲》:我們相愛的方式。

「如果我是個詩人」
我將為你歌唱
像被母親擁在懷中的孩子一樣...」

宗道因為一起車禍肇事逃逸事件而入獄兩年,出獄後,家人覺得宗道是個麻煩份子,沒給他好臉色看。一天,宗道特地去拜訪當年的車禍受害家屬,受害人的女兒恭洙是重度腦性麻痺患者,行動不便的恭洙沒有跟家人住在一起,每天會有鄰居到她家準備餐食。兩個不受家人與社會眷顧的單身男女,因為寂寞與需求,越走越近,在彼此身上找到幸福的「綠洲」......

金馬影展期間還抽空觀賞李滄東導演的《綠洲》,是因為山羊鬍的關係,多年前他看完電影後狂推,此次重映消息一出,立刻邀我一起去看。散場後,山羊鬍一臉哀傷,淡淡地說:「看完心好累,好想幫劇中人物講話...」我認識山羊鬍超過30年時間,跟他看過無數次電影,只有少數幾次看到他在戲院裡落淚,《綠洲》即是其一,而且哭了不只一回。

相反的,我反而是有點冷靜地看完《綠洲》(忽然覺得自己好冷血)。《綠洲》很沉重很無奈很傷感。沉重的是《綠洲》開場,窗外樹影搖曳,倒映在牆上掛著的綠洲掛毯,猶如鬼魅。鏡頭停駐在牆面上,只見外頭天色由暗逐漸轉亮。我們直到電影中段才明白《綠洲》的開場是恭洙的視角,行動不便的她,大半時間只能躺在床上,看著令她害怕的樹影發顫,卻又無力改善狀況。沉重的是人的自顧不暇與自私。恭洙的兄長之所以沒有跟妹妹住在一起,大概是不想天天見到妹妹,不想擔負起照顧妹妹生活起居的壓力。兄長每個月花20萬韓元請鄰居幫妹妹煮食,偶爾來拜訪妹妹,就算是盡到家人的責任(會讓我想起《親愛的房客》的是元介角色)。

沉重的是恭洙兄長的新住所,其實是依靠妹妹的身份才申請到的殘障公寓,他們只有在調查員拜訪時才會把妹妹接來待上一小段時間(利用妹妹的身份來獲取利益,恭洙看在眼裡應該有很多感觸,卻又無法將這樣的心情給傳達出去)。沉重的是恭洙的鄰居偶爾會在她家偷情,甚至發現恭洙正在看著他們做愛時也不避諱,彷彿恭洙並不是個人,而只當是個沒有靈魂的物體?沉重的是恭洙有著豐富的想像力,搖曳的樹影、閃閃發光的鴿子和飛舞蝴蝶等,都說明恭洙有著豐沛的情感,只是沒人聽得見她的聲音,也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傾聽她的聲音,恭洙只能獨自承受著有口難言的困境(像地獄一樣)。

宗道也是如此。宗道入獄三次,被社會被家人視為麻煩人物。後來的車禍肇事者並不是宗道所為,他只是頂替兄長入獄,宗道覺得兄長得要照顧家庭,自己一事無成,入獄對家人影響比較小。出獄後,宗道特地拜訪受害者家庭,說明他性格誠實(善良)的一面,不會覺得入獄服刑就算清還罪孽,而要確認受害家屬過得好不好。可惜外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只覺得宗道的行徑瘋狂、不體貼、不符合社會對「正常人該有的反應」的想像。

宗道少一根筋的性格為他帶來許多麻煩,應該說,宗道不太懂得如何「做人」,他依賴直覺做事,很單純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沒有理解到自己行動可能會帶來的後果)。電影有兩場戲看得人心驚與不舒服,一幕是宗道強暴恭洙未遂,一幕是宗道強擄一名女性路人想要借用對方手機。我相信宗道兇狠的行徑,肯定讓受害女子內心烙下恐懼的陰影。我們無法怪罪他人畏懼宗道,因為我們也很可能會懼怕他。《綠洲》無意替宗道脫罪,應該說它提供了另個視角,呈現宗道的另一面,這個面向鮮少在社會新聞中被提及,人們常常會停留在惡的表層,未能深究惡的內裡,也就永遠不會理解如宗道或恭洙這些弱勢者的心情。

《綠洲》的沉重在於影片精準描繪出道貌岸然者的偽善。恭洙和宗道的兄長披著得體的行徑、良好的社會地位與照顧者的外衣,受到大眾的肯定、表揚與接納。電影最讓人感到無奈的是片中每一個人(包括雙方的家人與朋友)都認可恭洙和宗道兄長的決定,刻意與恭洙和宗道保持距離,眼睜睜看著這兩人被推到孤寂的懸崖邊緣。

《綠洲》的沉重也在於宗道第一次潛入恭洙的住所,意圖強暴對方未遂,最後落荒而逃。恭洙內心感到驚駭,隨後卻又主動跟宗道聯繫。為何恭洙要聯絡宗道?因為宗道送了一束花給她?或是宗道稱讚恭洙很漂亮?我以為恭洙會主動與宗道聯繫的主因是:宗道把她當成女性看待。恭洙在她成長過程中,因為腦性麻痺的關係,受到家人的呵護與小心對待(或冷處理),從來沒有人用女性的方式去看待她。恭洙有著豐沛的情感與女性的情慾,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需求,直到宗道的出現,一個差點強暴她的男人,意外喚醒了恭洙的「生、情、慾」。

當宗道開始與恭洙固定見面,電影的情調才稍稍「輕盈」了起來。宗道和恭洙是彼此的綠洲,她不將宗道視為麻煩人物,宗道也不把恭洙看作是病人。他們只是相愛的兩個人。漫漫長夜,宗道在電話裡施下的魔咒,撫慰了恭洙內心的恐懼。恭洙敞開心胸地與宗道相處,讓對方感受到愛與接納。

(底下會提到結局,請斟酌閱讀)

《綠洲》片末,宗道被控性侵恭洙入獄,他趁警方不注意時逃出警局,並趁夜跑到恭洙住家外,爬到大樹上,替恭洙砍掉令她惡夢連連的路樹樹枝,那是宗道的愛的表現。恭洙無法用言語表達她的感激之情,扭開收音機,讓廣播的音樂代替她的心聲,響徹整個社區。

諷刺的是,戲院裡的觀眾覺得宗道與恭洙的愛非常顯而易見(編導透過影像讓我們理解角色的行動與想法),但宗道對恭洙的體貼(砍樹)卻被警方看作是瘋子,恭洙的心聲則被鄰居抱怨擾人清夢。《綠洲》有讓我想起柯貞年導演的《無聲》,關於弱勢者的聲音如何被忽視(《綠洲》的宗道與恭洙和《無聲》的貝貝的狀況很相似),不只是宗道和恭洙不知道該如何替自己辯護,也是他人不肯花費心思去多瞭解宗道與恭洙的困境。

《綠洲》有一場戲,宗道和恭洙的兄長起了爭執,恭洙的兄長不滿地說:「這種人(宗道)就該與社會隔離...」想來,這難道不是普羅大眾對於「麻煩者」的一貫態度嗎?反正這些人只是少數族群,把他們隔離開來,眼不見為淨,不就沒事了?《綠洲》的沉重在於宗道稱呼恭洙是公主殿下,恭洙則稱呼宗道為將軍。公主與將軍是宗道和恭洙眼中的彼此,高貴又美好,童話故事一般。只是童話故事只存在故事書中,午夜十二點鐘聲敲響,華麗的馬車又將變回南瓜......

最後,《綠洲》的演員表現突出,飾演宗道的薛耿求和飾演恭洙的文素利,演技精湛,各種小動作都很自然,兩人的對戲火花也極好,只是看電影時,覺得薛耿求會讓我想起年輕時期的張藝謀,而文素利則會讓我想起劉若英,害我看電影時有一點點點點點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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