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依例是回娘家的日子。
今年的天候超級異常的冷，氣象局持續發佈低溫特報，頂著寒風緊裹大衣回去拜年。
娘家所在不遠，車行十多分鐘就到了，迎門所見仍舊一室清冷，
老媽窩在屋後房間發愣，過年的喜氣無法光鮮她的暗沉。

自從前年中風以後，老媽的行動變得緩慢遲滯，做起事來巍巍顫顫。
她總是嗔怨又數落，那些烟消雲散的故事，卻是她心裡的重頭戲。
有句話說『女人靠回憶過日子』真是不假，老媽就愛泡在醬缸裡皺眉。
老媽抱怨著，過年前不小心扭到手，一動就痛根本使不上力，她更擔心是二度中風..

我們都安慰她，卻也說不得什麼。
回想起當時因為中風導致半邊癱瘓，她就心酸不止，直說自己像個廢人。
那對老媽來說是一大打擊，她一向跟個陀螺似的轉不停，家事兜攏得緊，巨細靡遺。

住院時除了打點滴吃藥，還兼作電療。復健室裡的各種設備，每樣都去試它一下。
甚至有鄰床好心的家屬，介紹我們去看中醫，雙管齊下才能復原得快。
如果不是親身體驗，很難想像醫院裡的疼痛病苦的厭容竟然這麼多。

護士小姐忙著登記來報到的病人分配床位，並且分身幫上ㄧ梯次的病患拔下灸針。
基於隱私的顧慮，男女病患是分開的，每張床頭都有定時裝置，
一次療程至少要三十分鐘以上。

圍起了布幔，在針灸室裡人人平等，一律寬衣解帶等候醫生到來。
病人大都惶然滿臉愁容，醫生是個滿風趣的人，雖忙還是ㄧ派從容，
以他的專業向準方位直搗黃龍，他知道哪條筋需要觸動~
每一針都恰好力道，戳個不聽使喚、戳個不為所動、戳個經脈活絡！

有時看狀況，再加上紅外線燈照射，藉熱能引導氣流加速循環。
當身上的穴道扎滿了針渾動不得，世界只有頂端的天花板了，睜著眼思前想後，
要不就乾脆睡一覺，布幔裡有的吁嘆有的打呼，同樣的無可奈何！

常常在門診室裡碰頭的人，認久了也就熟了。
有個看來滿富泰的女士，約莫六十開外的年紀，不言不語沒有表情。
她已失去自主能力，坐在輪椅上由人擺佈，每次就醫都是兩位外籍女傭陪同。

那兩個外籍女孩都只二十歲，離鄉背井來到台灣打工。
年輕的活力沒有地域分別，在病人與針對話的同時，她倆開心的聊著；
陣日看顧著病人，到醫院反而像是出遊，暫時放鬆一下。

另一個老婦人乾乾癟癟的身軀，只能咿咿唔唔發出單音，她很抗拒針灸，
當醫生把針扎下的時候，她會扭動掙扎。她的女兒邊按住手腳邊哄勸：
『不要動喔！針灸好了才能再去打牌』。
想她在生病以前，定也生龍活虎是箇中高手，一碰三家獨樂透！

還有一個盧媽媽已經回歸童真，盧老先生負責去掛號，盧小姐就陪著她，
細心地幫她抖抖外衣扯扯帽套。角色已經互換了，此時的老娘就像個小孩，還會撒賴哩！
只見那女兒端出一臉肅然，告訴老太太不針灸不會好不能走路喔。要乖乖聽話！

盧小姐看護她媽媽已經有一段時間，所謂『久病成良醫』，
她很熱心地跟其他的「新手」交換心得，傳授一些必要注意的事項，
比如病人的飲食、衛生、日常保健，甚至費心去求平安符，
在病人的額頭上點硃砂（據說是為了騙過黑白無常）以辟邪，
所做的ㄧ切只為了更體貼病人的心。

中風不是老年人的專利，在鄰床一位還年輕的女士獨自前來，她的小孩才讀小學。
她是因為過度勞累而中風，還損傷了語言神經，雖然作過復健治療，口齒仍然不清晰。
她很吃力的吐納，說起話來氣若遊絲音調平平，沒有明顯的聲韻。
所以每ㄧ句都要連猜帶問，才能弄清楚她的意思。
她很努力做復健，ㄧ心想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繼續扮演好為人母親的角色。

失物招領，在走道上ㄧ角，阿婆無依的靜靜等候。
灰白稀疏的頭髮，隨意地在腦後挽成ㄧ個髻，小小的個兒全淪陷在輪椅裡。
她兒子帶她來診間報到後，就不見人影了，可能是覷這空檔去忙吧！
護士小姐來回穿梭個不停，還不時要回頭分神關照阿婆，暗地裡忍不住嘀咕：
『每次都這樣，人送來就不管了』。

幸賴有愛心的醫護人員幫著扶上扶下，看阿婆落寞的眼神，
她心裡ㄧ定希望兒子快點兒來帶她回家。

中風過的人彷彿洩了氣的球，力道都被抽走了。
身體像少了驅動程式般，不聽使喚很沉重，感覺也麻木不仁，想舉起手都十分費勁兒。
老媽就說她的手好像不屬於她了！病後的一段時間裡，老媽忙著復健做握力練習~~

像是數鈕釦、把兩三種豆子放在一起，用筷子分別挾起來再混合，
雙手扶著欄杆來回走踱訓練腳力，都是為了要喚回肢體的靈活記憶。
這些對常人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對老媽而言卻是艱難的工程。

但無論如何，行動都無法麻俐了，就像損壞的器具，縱使黏合了仍然有個裂口。
病過一場更知生命輕重，但是老媽跳不過來。
機器老舊了自然會磨損啊！人的身體一樣會折舊，不中用是必然的現象。

現在的老媽最愛縮在一角坐著，反芻過往咀嚼舊事，唸唸不忘的還是揪住的心結。
這個情境讓我驚覺，會不會到年老時，我也陷入如此的迷情？！
這是ㄧ面我所不願觀駐的鏡子。

小時候玩跳房子，踩了線就得換人上場。
最愛順利過關畫上界線，把持自己所屬的戰利範圍。
走過歲月卻知人生無法重來，笑看浮生掠影才是該學習的功課吧！

........................................................................... ~~ 94年2月 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