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8 18:45:00☆月涯狼★

中午,在外面吃過飯回來,經過新公園,就碰到這種突然間下起來的
大雨。因為沒有防到,沒有帶傘,只好就近閃到一棵大樹底下躲雨。

看樣子,雨一時還停不下來。做什麼好呢?看看樹吧!平時,對植物
沒有多大研究的我,就這樣抬頭望著樹望了老半天。

並沒有發現什麼有趣的事,如果有什麼值得提的事情,大概就是有一
隻蜘蛛在結網吧?

我想起小學所學的一篇故事:有個國王被打敗了,在心灰意冷的時候
,看到了風雨中結網的蜘蛛;蜘蛛努力不放棄的精神感動了他,他因
此有了個啟示:人應該也有那麼強的鬥志才對!

很不錯的一個故事。

此時,我望著樹上與風雨搏鬥的蜘蛛,心中卻慢慢浮現一個人的身影
;她也曾和命運如此搏鬥過。

雨,已是越下越大。猛然,我看到一個人,臉很憔悴,身體很疲弱,
遠遠地從公園的側門進來,朝我服務的台大醫院走去,卻沒有打傘。
因此,被淋得全身都濕漉漉地。我想,這個人大概是有什麼急事吧?
他的身體,需要一把傘,而他,卻沒有傘。

我突然想起剛才浮現在我腦海中的那人容顏,她當時對我說了一段話
:『下雨天,那麼冷,要走那麼長的路,眼前,又找不到計程車,而
我,卻沒有傘。』

94年的冬天,我被調到中部的省立醫院服務,在12月的某一天,
我遇到了她。

剛交班的我,一出大門就遇上了傾盆大雨,或許是新進沒多久的畢業
生,所以護士對我都很照顧;其中一個值大夜班的護士就借給我一把
傘。

走在醫院的露天廣場中,原本因為濕冷天氣而打算回公寓的想法突然
打消了。我走向醫院附屬的林園。或許是還很年輕,我還有閒情雅致
慢慢欣賞大雨下的林園風景。忽然間,我看到了坐在樹下涼椅的她。

蒼鬱的榕樹擋不住急洩而下的冰雨,一顆顆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地砸
在她的背上。她把頭埋入了臂彎,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濕她的背。

我走近她的身旁,舉高了傘為她擋去雨水。

或許是因為感覺雨水的驟然停止,她抬起了頭,迎向了我的目光。

應該是淋太多雨水所產生的失溫現象,她的臉顯得有點慘白。雨水順
著她淋濕的短髮滑下她的臉頰,泛著淡紅的眼,我分不清她臉上的是
淚水還是雨水。當我正想說什麼時,她望著我胸前所掛的證件,喃喃
地說:『救我...』

我從熱騰騰的咖啡壺裡倒了一杯咖啡,試著想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
直到這一刻,我仍是不敢相信我帶了一個陌生女人到公寓。她為什麼
敢跟我來?是因為我看起來值得相信?還是因為「醫生」這職業就值
得相信?

濃烈的咖啡味和浴室的水聲,硬生生地把我拉回了現實。

不久,浴室裡的人出來了。

看著女人穿著自己的T恤,感覺有點奇怪,是自己的思想太奇怪了嗎
?總覺得穿著鬆鬆垮垮衣服的女人,比完全沒穿的女人要來得有魅力
多了。

此時的我才有機會好好地去觀察她;她長得不算是很漂亮,給人的是
一種很乾淨的感覺,她比一般女性要來得有點高,僅比一百八十二公
分的我矮上了七八公分左右。

我示意請她坐下,遞上一杯剛泡好的咖啡給她,試著擺出最友善的表
情,說:『我叫Patrick S.,妳叫我P.S.就好了!嗯..
妳是?』

她輕咳了幾聲,低著頭說:『你叫我小雨就好了。』

我點點頭,正想詢問她的事時,又見她輕咳了幾聲。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說:『這是習慣性的咳嗽?』

她點頭,說:『嗯...有七八年了。』

我不由得想起李豐醫生所著的書中,一段對「煙咳」的敘述:通常這
種咳嗽是發生在有煙癮的人身上。因為長期的吸煙,煙中所含的有毒
物質不斷地破壞肺中的黏膜,而一旦黏膜遭受了破壞,氣管調節吸入
空氣的濕度、溫度功能就會有困難。平時黏膜的保護作用也會喪失,
而改用咳嗽的方式清除肺中的雜質。這是一種警訊,失去黏膜的保護
,若繼續地被煙毒毒害,那麼感染肺病的機會就會變。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妳的肺部有問題吧?』

她驚訝地望著我,把頭垂得更低,說:

『嗯...是肺癌。』

一個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竟患了肺癌,讓我有點為她惋惜。

『這是妳請我幫忙妳的原因?』

『嗯...』

『那妳應該去醫院才對呀!怎麼會跑到那邊呢?』我不解地問著。

她瞥了我一眼,幽幽地說:

『我前前後後找了五個權威醫生,他們並沒有對我的治療方式表示意
見,只是叫我別再用藥了...』

此時的我也顧不得禮貌了,以醫生的直覺問她:

『他們認為妳沒希望了!就勸妳別用藥來增加自己痛苦?』

『是的!他們勸我吃自己喜歡的食物,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好好地
去玩、去享受。』

『...』

『可是,我知道...我的身體有病,我不想辦法治好我的身體的病
,我怎麼去享受呢?』

她突然有點激動地說:『你知道嗎?當我抱著希望去找第五位醫生,
同時,又抱著希望從那醫生那裡出來。天下著雨,那時在中正路,要
走到永康路還有一大段距離。那個地方,平時有很多計程車的,那天
卻例外,我找不到計程車。寒冬的冬天,我在淒風苦雨下淋著雨,變
得跟落湯雞一樣。我突然覺得我的身體極度孱弱起來,我又沒有傘。
我想,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話,當時我的心情正認為那就是世界末
日。』

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眼前,是不是她生命的盡頭,我還不能夠說。但那絕對是她生命裡最
可怕的時刻,卻很明顯。

走在淒風苦雨中,她是多麼希望去擁有一把傘,可是她卻沒有傘。

我決定,要給她一把傘。

她看我沒有說話,泣訴地說:『我並沒有放棄我的生命,是那些權威
醫生叫我放棄的!我還想活...』

又說:『這場仗,可以輸!但是我不想投降,你...你能幫助我嗎
?』

我起了身,伸出了右手,說:『或許是命運使然。我正是一個胸腔科
醫生,雖然沒有那些權威那麼有名,但妳願意相信我嗎?』

淚水在她眼中打轉,她突然起身緊緊地摟住了我,說:『只要你肯醫
我,我就給你醫。』

我被她激動的態度給嚇到,心中閃過溺水的人連一塊小浮木都不放過
的故事...

在了解她的病況後,她那種對生命執著的態度讓我不禁動容。在這段
期間,她不只到處探訪名醫,就連坊間的藥舖都不放過;無論中藥亦
或西藥,只要是聽說有療效的,她都會去試試。

『這樣亂吃藥有多久了?』

『足足有三個月了。』

『有沒有感覺怎樣?』

『像是打亂仗,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已經走得無路了!』

『有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呢?』

『說不上來。我覺得很累。因為全都是由我做決定。一付藥吃了幾次
後,效果不好也不壞,我必須決定是否繼續服用。別人介紹的新藥來
了,我必須決定是否停止服用舊藥。現在吃的藥效果好,還是上一次
的好,這也是我必須決定的。哪個副作用大,哪個副作用小,這決定
也是由我來做。我覺得這些事,應該由醫生來做的,可是他們全都勸
我放棄,最後變得要我一個人負擔所有決定。我覺得很累,但我也絕
對不會放棄我的生命的。』

我望著她晶瑩的雙眼,說:

『我不會要妳放棄的。這些決定,也將由我替妳扛下。願意告訴我妳
對生命執著的理由嗎?』

『P.S.!你來啦!』她收起散亂的稿子,對我親切地打招呼。

『嗯!要不要一起去慢跑呢?我記得妳今天下午沒有排化療吧?』

『好哇!多運動、多補充營養,這是你教我對抗病魔的本錢!』她搔
搔那一頭短髮笑著說。

我看著她進了洗手間換運動服,不禁想起一年前初識時的情景。如今
的她看起來如此健康,很難令人想到她是個癌症病患。

在空曠的崇德路旁一棵大樹下,我和她躲著突如其來的雨。我對身旁
喘著氣的她笑著說:『沒想到妳那麼會跑!我差一點就輸妳了!』

她瞄了我一眼,微笑地說:『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跑贏你的!我
可是每天都很努力練習的喲!可不像你呢!』

『哈...對了!妳的作品寫得怎樣呢?』

她若有深意地望著我,笑著說:『差一個工作天就完成了!明天我第
一個拿給你看!』

忽又像是想到什麼,低著頭說:『如果...我死了!你會來參加我
的葬禮嗎?你會永遠記得我嗎?』

我呆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我不會去的!我會為妳寫一篇文
章來紀念妳。』

『一篇文章?!為了不讓天下多一篇爛文章,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繼續
活囉!』

她大笑著,街著雙手勾著我的頸子,墊起腳尖吻了我一下,柔聲地說
:『不過我還是很謝謝你,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今天是情人節,祝
你情人節快樂...』

不等她說完,我俯身擁吻了她,輕聲地說:『雨...我喜歡..』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葬在你家的墓園!』

她掙脫了我,笑著說:『雨停了!來比賽誰先回到醫院!』

第二天,我如同往常地到醫院上班,迎面而來的是內科主治大夫,我
的學長,Sam,只見他一臉嚴肅地說:『小雨她...』  

我腦海裡一片空白,他講的話像雷般地讓我耳鳴。她死了?

不會的!怎麼可能呢?

縱然我了解學長不是開玩笑的人,我還是不肯相信地往她的病房走去。

『P.S.!你是個醫生!冷靜一點好嗎?』

Sam在我身後喊著。

我對他笑了笑,說:『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死的...』

儘管生命的脆弱對醫生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但她昨天還是如此的健康
模樣呀!我打開了門,只見幾個護士在整理她的物品,此時的我才真
正地接受她離開這世上的事實。她昨天說的話...她的笑容...
她的吻。

Sam上前扶著我站不住的身軀,說:『今天早晨,她安詳地在睡夢
中離開這世界。P.S.,你是個醫生,應該早知道這種結果的。』

『我...我是個醫生!但是我們又能掌握病人的幾分生命呢?既然
我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那為何我們還要盡心盡力地救助一切不可能
的生命呢?』

『...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小雨留給你一樣東西。』

他從包包中拿出一疊稿紙,其中上頭有著一張小小卡片,上頭署著:
『給我生命中惟一替我撐傘的男人,一個明知不可能卻又陪我奮鬥到
底的男人。』

我僅存的一絲理性終於崩潰了!

淚水奪眶而出,像個孩子般地,無助地跪在病房口哭泣著。

她的小說,並沒有完成,那有關女病人最後是否戰勝病魔以及和那男
醫生的結局,都因為她的消逝,而使得結果成為了永遠的未知。

每當翻閱她的作品時,我都無法抑制自己的傷心,她沒有想到自己會
死,而我明知她會死,卻又安慰自己她是那個例外。我和她就這樣欺
騙下去,就像那個愛國的法國老人,在巴黎被圍時被告以柏林被圍的
假消息,而含笑而終。她是帶著希望從我懷中消失的,正如當時她帶
著希望遇見我的時候。

小說裡...那癌症女病人曾說過一句話:『上帝是不會留下任何一
個人的。但要我因此而放棄,我是怎樣也不甘心的。』

小雨是有尊嚴地走了。按照她所希望的,是戰敗,不是投降。為了這
個我此生所見過最堅強的女子,我實現了當時的諾言;寫了這篇文章
來紀念她。

我相信有許多人和她一樣,遭受到生命的苦痛,但我期望每個人都能
有勇氣地去面對一切危難,就像她一樣。


~ 後記 ~

我並沒有辦法實現她的願望。因為父母的反對,她無法葬在我家的墓
園之中;但那枚放在我懷中半年的戒指,早已套在她纖細的無名指上
,和她沉睡在寧靜的黃土之下。而她墳墓旁,永遠留著一個空位,一
個刻著我名字的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