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鎖之前】

年初看《禁戲匯演》時就知道國光六月要演《金鎖記》了，
「是一定要看的啊！」我心想，
是張愛玲的緣故，是曹七巧的緣故，
是安祈老師的緣故，也是京劇的緣故。

那合該帶著濃濃吳音，滿口「儂」、「伊」、「阿拉」，
就連罵人聽來也一樣溫軟熨貼的曹七巧，
要是換了京白，再搭上皮黃腔，
七巧會不會就「巧」不起來了？
會不會就成了個貨真價實的刻薄婆娘？

我想著。

直到我瞧見海報的那天，
我呆在海報前看了好一會兒，
啊──魏海敏的扮相可不就是七巧啊！
是了，能在大家庭裡「存活」下來的曹七巧，
就該要有這種眼神才是。

那，三爺，姜季澤是誰？唐文華？是嗎？
年初他在《走麥城》裡唱關公，那印象還深刻得很，
他和關平（王逸蛟）在雪中互相找尋的那場戲，讓我數度哽咽，
那樣的唐文華怎麼去詮釋一個帶點油嘴滑舌，
說話老沒個正經，卻又有著翩翩風采的三爺？
關公和姜三爺，這分明是兩個極端的形象啊！

看著那海報，突然像是發現什麼祕密似的，
我笑了，而且發現我去看戲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Nicolas，這照片百分之兩百是他拍的。

以前工作時曾和Nicolas有過短暫的接觸，通過幾封信，
在接觸之前，我就已經聽聞過Nicolas的大名，
長期在歐洲拍攝教堂和建築物的照片，
他的照片很好認，雖然顏色飽滿、光影分明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特徵，
但是會把人物當建築物那樣拍，還能把人拍得那樣豐潤，
一個個都像是能擰出水般，也只有Nicolas了。

赴戲約前幾天，曾想過要不要再把《金鎖記》的小說拿出來複習，
想想，還是別了。
我並不想玩「大家來找碴」的遊戲，
只要曹七巧還像是曹七巧就足夠；
太過熟悉一種形象，有時反而難以容下其他人的詮釋，
這不是學術研究，而是表演藝術，
每一種合理的詮釋和展演都該有它的空間，
就像我想像中的七巧是個乾瘦陰沈外加尖酸苛刻的老太婆，
哪是魏海敏這般雍容華貴的扮相？

那麼，我所擔心的，只剩下一件事：
這回要給安祈老師騙走多少眼淚？

【玻璃匣中的蝴蝶標本──鮮豔而悽愴】

「二嫂……七巧！」三爺帶點挑逗地喊著七巧，
「這鳳紋耳墜子妳戴起來就是好看。」
季澤指尖的溫度沿著沁涼的玉石緩緩傳上她耳垂，七巧一臉無措。
他畢竟是慣於對付女人的，
真情也好，假意也罷，橫豎都是招惹。
七巧心裡儘管明白這一點，偏自己的心怎麼管也管不住。

「妳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
為什麼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妳知道這都是為了誰？」

別說了，別再來撩撥。
「三爺……季澤！」七巧怯怯地喊出三爺的名，
稱謂，是身份，是永恆的鴻溝，是他和她一輩子都跨不過的界線；
可是她還是要賭一賭，賭一段千金不換的情愛，
早在嫁進姜家時就已賭上了自己的一生，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然而那名，光是「季澤」二字，仍喊得她心口直疼。

當真她什麼都不怕？不，不是的。
在季澤面前，她一如少女般羞澀，
怕一個眼波流轉就能把她心裡的祕密一絲不漏全說了出來，
更怕像季澤那樣的情場高手最後還是把她一片真心棄若敝屣。
她想過的，只要他承認，他是愛她的，他是真心的，
那麼，她會為他付出一切，畢竟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情。

「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
察覺季澤的企圖不過是要她的錢，
七巧的心如同被那只打落的玻璃杯，碎了，再無法縫補。

她暴怒。
因為她信了，以為這就是命運欠她的愛情，就因為這麼幾秒鐘的信任；
否則她不致暴怒至此，不致趕走她這一生唯一愛過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給了我希望又讓我徹底失望？
為什麼用這種方式騙我？你不懂我嗎？不懂我的心嗎？
為什麼要用那麼甜的聲音喊我「七巧」？
你有什麼資格喊我名字？我是你二嫂，是你二嫂！
是你一輩子也不能招惹的人，是你二哥的妻！
是你那個既癱又瞎，脾氣暴躁的二哥明媒正娶的妻！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

「一顆真心盼不到，一點真情早已拋，一絲真意竟也如夢杳，
一生一世誰與我真情換心交？紅顏始為金銀誤，金銀紅顏伴終老……」

既然如此，都不要了，誰對我好都不要了，
你們全是假心假意，沒有人是真心對我好，
每個人都是別有居心，以為我孤兒寡婦好欺負嗎？
不！我偏不，偏不稱你們的意，我偏不！

「放過芝壽吧！」對門中藥舖小劉的聲音傳進七巧的腦子裡，
一瞬間，她差點要想起自己年輕時的事兒；
小劉和姜家同一天來提親的呢！
儘管怨大哥大嫂，但她心底明白得很，
那花轎，是她自個兒一步一步踩上去的，
就算這終究是個墳墓，也是她自個踏進去的，怨不得誰。

但──放過芝壽？
不！不可能！她不會再放過任何人了，
春熹、芝壽、絹兒，還有那個來路不明的童世舫，
夠了！別以為她當真不知道，
這些人哪，全跟姜季澤一個樣！全是來招搖撞騙的！
看騙不過她，便要來騙她的長白、長安，一定是的！

七巧作賤了兒子長白的婚姻，也作賤了女兒長安的。

尤其，七巧無法容忍長安比她幸福。

她幾乎忘了她是一個女人，
趕走了季澤之後，她把一雙兒女當成小雞，
而她是展翼護衛的母雞，原因無他，
因著外頭有數不盡的豺狼虎豹，
全等著她一伸腿，好登堂入室搶走她用青春換來的一切。

沒那麼容易！

七巧用鴉片籠住兒女，要他們全在自己的眼皮下過活，
至於媳婦，哼！那袁芝壽想和她曹七巧鬥？等著呢！
給長白娶的姨太太絹兒本就是個沒膽子的丫頭，
那樣徹頭徹尾軟弱的女人還沒讓七巧放進眼裡。

但長安和世舫之間的戀情卻讓七巧想起自己仍是一個女人，
還是個得不到愛情的女人。
長安對愛情的渴望毫不保留地展露在她青春將去的臉上，
七巧莫名覺得嫉妒──對象是她親生的女兒。
她明明是要保護兒女的，可是眼見女兒就要找到歸宿時，
怎麼自己又喪心病狂了起來：「那就讓她抽完兩筒再下來吧！」

那不是嫉妒！那是保護！
也許七巧心底曾數度掙扎過，她是個母親啊！
她當然希望兒女能過得好，但……
誰知道童世舫不是另一個姜季澤？
試！對，她得試試，就像當年她用話試姜季澤一樣。

童世舫愕然的表情，長安淒楚的笑聲，
在舞台上交織成一付絕望的畫面；
自己的母親硬生生把她原本就脆弱不堪一擊的生命火苗給掐熄了，
就如同十三歲那年，母親拿著煙筒硬生生把自己的腳骨擊碎般。
長安不懂，為什麼母親始終用一種見不得她好的態度對她，
小時候要她留在家裡，不讓她和親戚朋友來往；
長大了又嫌她老嫁不出去，好不容易要嫁了，
卻又用這種令人不堪的方式毀掉她即將成形的幸福？

七巧也不懂。難道她真如別人所說的，瘋了嗎？
不。那些人，圖的都是錢，圖的只不過是姜家的門第！
長安是她曹七巧的女兒，長安會懂的不是嗎？不是嗎？
她絕不是嫉妒，不是嫉妒長安將要和世舫雙宿雙飛，
而自己只能嫁個活死人，卻愛上了一心只要她錢的姜季澤；
她不是嫉妒長安能得到她想望了一輩子的平凡幸福，
更不是嫉妒長安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女性光采，
她不會嫉妒自己女兒的，不會的……

可長安就是讓她想起了自己好久好久以前的待嫁心情，
她也曾像長安一樣，對未來的婚姻生活充滿幻想，
她也想拈起一尾肥美的魚，問問她的良人：
「要川、要煎、要醋溜？」
只是她從來就沒有機會。
打從她嫁進姜家，
她就一心為了在大家庭中掙得立足之地而耗盡氣力，
女兒竟要丟下她，和別的男人長相廝守，從此和母親劃清界線？
她們該是親密戰友，該是命運共同體的不是嗎？

那一刻，七巧茫然了。
口中喃喃唱出熟悉的小曲，那曾是她年輕時唱過的，
只是現在唱來，怎麼就是多了濃到化不開的滄桑和悲涼？
怎麼再也不成調了？怎麼……

【滴在荷葉邊小洋枕上的淚】

上半場在長安一聲淒厲的哀嚎聲中結束，
彷彿七巧硬生生砸碎的是我自個兒的腳骨似的，
疼痛密密地鑽進心底，
早已籠上水霧的眼睛不再忍耐，
眼淚在場內燈光未明之前輕輕沿著臉頰滑下，
「哎呀！」我心裡暗叫，
雖然早知道安祈老師騙人眼淚的功夫一流，
但怎知道這功夫竟顯爐火純青起來──
我的眼角幾乎沒乾過啊！

抹抹淚，起身走動走動，調整一下情緒，
在外頭遇上雪君，忍不住要對她嚷：
「妳跟安祈老師真是太過分了！害我哭得很慘哎！」
雪君臉上綻著人畜無害的笑容，
我只能對她擺出「自作孽」的無奈表情；
對編劇來說，觀眾的感動就是最佳的讚美，
搞不好雪君心裡正樂不可支也說不定。

下半場少了人與人的直接衝突，卻多了對七巧的心理刻劃，
一樣看得我心裡刺痛不已。
那是我不曾窺見的七巧。
她是個住在「沒有光的所在」的女人，
是個毀了自己，也毀了兒女的人，
然而在瘋狂之前，她也是個嚮往平凡幸福的女人，
她心裡仍有一方柔軟，裡頭擱著她如軟煙羅般輕盈剔透的愛情。

也許那才是七巧，有著瘋子的機智和敏捷，
也有著她始終忘不了、丟不掉的，對愛情的嚮往和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