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鸚鵡

      二月十九日中午一點多時，我正在法院洽公，臉書私訊傳來老同學訊息，說著 ：「吳載堯老師昨天下午5點多往生，佛祖接往西方。你知道嗎？」

  奇怪 !今天我的手機螢幕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小？是我看錯了吧？我定定神，快速辦完公事，等進到咖啡廳坐下，先大口喝了咖啡，再把訊息重看一遍。生離死別，雖是人生之必然。但是此時前塵往事種種湧上心頭，「少年遊」那塊青春記憶版圖開始天崩地裂，我這才明白，吳載堯老師是那段歲月精神導師啊！ 

                      從吳濁流故里走來

    在矇懂的童年裡，稻田、池塘、大榕樹、圳溝、曬穀場、狗和雞鴨，組成我生命的七彩顏色。印象中的童年，每天有玩不完的遊戲。有時候是呼朋引伴，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就一個人以花草樹木為友，自顧自對話起來。

有一次，住在城裡的同學到我家，後來在給我的書信中嘆道：「去你家根本用不著送花，因為你家就是一個大花園啊！」

因為這樣「與自然為鄰」的成長經驗，自然對土地和花草樹木，山川水流和昆蟲鳥獸有一種和親人一樣相親相依的緊密感覺。陶淵明講的「性本愛丘山」，我想就是源於與大自然同體的生命經驗吧！

13歲進入國中，我唸的是照門國中，吳載堯老師擔任了我二年半的國文老師。雖然吳載堯老師上課生動活潑，但當我們上到某些生硬八股的課文時，吳老師眼見班上同學，讀到不知所云的之乎也者課文內容，眼神越來越呆滯，吳老師就開始像吳樂天說起「廖添丁」那般，只見他神采飛揚，邊講邊演，講起他「吳氏家族」出了二個神話般英雄人物，那二位英雄人物就是吳濁流和吳載熙。

吳載堯老師總有辦法在課間生動地穿插吳濁流、吳載熙動人篇章。

「吳載熙是U2飛行員，獲獎無數，雖然在軍中，仍不忘故鄉；曾駕駛戰鬥機無預告飛回照門國小母校；從雲端俯衝而下，又急速拉起，帶來震天嘎響，一連迴繞數匝；全校師生都跑出來看，大飽眼福;另有一次，他單機從聖帝廟上空俯衝下來，以超低空飛過霄裡溪，看到在田裡除草的農人（備註：老師課堂提過，揮手農人是吳家宗親和爸媽、弟弟們），拿起笠帽向他揮手；霎時他從照東橋迴轉南飛，再次飛過農人頭頂，拉起機頭，直衝雲霄；至今仍有耆老津津樂道。」

那個升學第一、政治禁忌的年代，吳載堯老師在教科書以外為我們所加場演出的「特別場加演版」，讓我默默在心上記住了「吳濁流」、「黑貓中隊」、「U2飛機」、「吳載熙」，這幾個關鍵字。

 長大以後才知道，「吳濁流」、「U2飛機」，是某種政治禁忌，倒是因公殉職黑貓中隊的飛官吳載熙，成了大茅埔連接照門必經橋樑的名字。

  台灣解嚴那年（我於民國76年），我進入大學，學校規定大一新生一律住校。大學同學來自台灣南北各地。我和同學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我來自新竹縣新埔鎮大茅埔，台灣文學之父吳濁流和U2飛官英雄吳載熙老家，就在那裡。他們是我的鄰居。」

  我法律系的每一位同學都搖頭，非常疑惑地追問：「吳濁流是誰？吳載熙又是誰？」

              且喜夕陽餘艷，重溫ㄧ夕詩話

      少年同窗，闊別30幾年後，幸得熱腸有心同學法蘭克再度催生，於二年前（107年）七月二十一日，大家再度共聚一堂。

    不禁讓我思想起「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杜甫詩句畫面。

    幸好，活在此時此地，我們不用像杜甫那時代山川戰亂民變阻隔，悲欣交集，只要願意走出家門，惜取眼前人，就能擁抱人情芳馥。

    同學們一行人，說走就走，特前去吳載堯老師家，看看老師。這群長大以後，就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用再怕「老師」。同學們，一到老師家門，就斗膽跟載堯老師來玩場「記憶力大考驗」，猜猜我是誰？

    雖說人生「八十才開始」也太為難當時才「二、三歲」的老師吧！更何況已經好幾十年不曾相見。

    吳載堯老師忒神，鬧鬨鬨一陣子後，他很快一一叫出我們的名字，認出少年時期印記意象。

    閒話家常話，聊校園時期點滴，談談近況。屋外一陣雨來，又去，又來，又去。這陣雨正好成全我們看到親愛老師，嘰哩咕嚕，永遠說不完的話。

    我知道老師是吳濁流紀念館最重要推手，雨停後，我提起雖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仍深深記得老師在還沒解禁的課堂上，不斷提到「吳濁流」這個名字，說到他的故事。所以當我看到吳濁流紀念館，在我們畢業30年幾後，終於在他真正故居設立，我知道一定跟老師有關。

     老師笑開懷地點一點頭，說道：「退休後一直讓我花最多時間的就是這件事，我到處奔走，說服族人把三合院祖宅『至德堂』捐出來，足足蓋了好幾百個印章，才能爭取到族人認同把公廳改為設立吳濁流紀念館，花了好幾年修復，現在總算完成了。但我也累壞了，現在又老又病。餘力只能守著祂，好好把大茅埔二個了不起人的故事流傳下去。」

    既然吳濁流紀念館就在隔壁，載堯老師也是管理人，就特別拜託載堯老師為我們導覽講解。   

   吳載堯老師領著我們走入原本上鎖的公廳，如數家珍地，指著吳濁流先生家譜，照片，詩文，破損書櫥，說著他「鐵血詩人」（鐵血詩人，那稱號據說那就是客家人的硬頸，因為硬頸，不怕得罪日本學校當局，寧願辭職，二十年年資，裸退，沒半毛退休金；還有因為遭人羞辱，竟捨得怒撕結婚照！）

    聽老師親炙濁流先生的第一手資料介紹，豐富生動。踏出紀念館時，雨後夕陽餘暉光照大地山河。台灣連翹、無花果盈盈躍動。

吳濁流故居，離我的原生住所，走路不到10分鐘距離。但是村庒裡，知道本地出了個這麼個台灣文學界，令人尊敬「人格」者的卻不多。吳濁流離鄉三十載，默默為台灣人大業耕耘，奉獻，本地人只知農，只會圃，幾人能解此中有深意。

聽吳載堯老師親炙濁流先生的第一手資料介紹，豐富生動。我好像又回到13歲那年，在下午1點半第一堂的國文課，吳老師眉飛色舞為我們講述這位位大茅埔千古風流人物的傳奇故事。

      因為有了吳載堯老師大願和漫長地奔走以及守護，吳濁流紀念館才得以設立。「且喜夕陽餘艷在，殘威燒卻半天紅。」吳濁流先生鐵血精神，一脈相承，這塊土地很快出了英雄吳載熙;如此鐵血精神再度召喚著吳載堯老師，吳載堯老師一生留在故鄉,春風化雨教育故鄉學子41年，照門國中教書生涯就是他的生活與生命寫照。退休後安安靜靜，傾個人生命力，默默完成他此生大願，一手催生了「吳濁流紀念館」。

     吳載堯老師更不假手他人，一人獨撐導覽和管理「吳濁流紀念館」大任。

  真理大學台灣文學系教授錢鴻鈞在數次帶學生參觀後，曾經這樣形容:

「跟吳老師在一起，終於彼此再次的認識了，親切無比。真的是自己人。參觀起來，問起問題也好不客氣了。吳濁流館是越來越豐富、舒適了。可是老師也漸漸老了。平常沒人來也需要關門，因為怕小偷。他是最佳導覽人，可是工作量大，讓我憂心忡忡。」 

                     退休後的田園生活

其實吳老師向來是「讀書人」那種多愁多慮身，四十一年學校的教學和行政工作，耗盡他大半元氣。在他寫給學生謝淑惠的信件中，一覽無遺。 

    「謝謝你的關心，我退休已有三年多的時間，身體狀況還好，只是蒼老些，眼力亦差，幸心臟比上次時好些，諒係無壓力故也。

    過田園生活，每日打掃庭除，照顧兩老及孫兒，也做點田事，種菜，幫族人、社區做些義工性質的工作，平淡度日，如此而已。…..原先計劃多看一點書都因事忙而擱下，一天的光陰眨眼間就過去了。朱自清所寫的匆匆一文，正是我的生活寫照。

  …..我去南部時，車過彰化員林，總會探頭外望聯想到有一位學生落腳於此，並寄上默默地祝福。0比鱗次的房屋中，不知那一間是你家？

      路過照鏡小路，總會抬頭看看你以前的家，想像電話筒一拿起，那邊傳來兒童的喧譁聲….如今那一群孩子都成了社會的中堅，而我也步入老年，不禁嗟嘆光陰的快速…..。

   照門地區已成為休閒遊覽的勝地….至於照中樹木都長高了……我在那兒生活了二十七年，似乎也跟生活/生命分不開，但畢竟分開了，流光如矢，我不敢再想下去……。

  賀卡中你貼了一張剪報---「做個有情義的人」我亦有同感，情義正是當前社會缺少的元素。有謂「畫水無魚空作浪，繡花雖好並無香」正是其中缺情義之故。

….謝謝你的問候，新年伊始，祝福你。

新年快樂

萬事如意

                                 愚師 載堯 草啟 91.1.1」

   老師低調地淡淡形容退休後幫族人做做義工，我想那件事必定是為了「吳濁流紀念館」。 

                     片刻相聚，恆久的記憶

    109年2月20日一早，散居各處國中同學，從四面八方，放下手邊的事，聚在新埔鎮大茅埔石牌小路裡的百年土地公前集合。只為了影響我們至深的吳載堯老師靈前致意。

   平日鮮少人車的大馬路兩旁，一下子就停了一整排的車，彼此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不約而同，匯聚在老師的家門口，依序排隊而入。

   前一次，也就是二年前7月21日，也是我們這群同學，我們站在曬穀場的大禾埕前，同學們嘻嘻哈哈要老師猜猜看同學的名和姓。

     三十幾年不見，老師沒遲疑太久，馬上猜出我們是誰。歡笑聲猶在耳邊迴盪，若不是靈堂、花圈、嚴制等太不真實的佈景和文字，讓人迷惑！

 我們仍覺得就像那天，天很藍，院落陣陣綠野芳香，狗兒小黃，小黑兀自追逐，閒曬太陽。老師和我們閒話古往和今來，天晴復雨來，雨過又天晴。直到天黑，才不捨說再見，生年難滿百，但能在彼此心中留下這麼美好回憶真好！幾位同學今日藉吳老師因緣，中午小聚，以茶代酒，把酒言歡。此時ㄧ貓驟現，跳上主位椅子，微笑點頭參與，同學大合照時，貓咪也神秘地參了一角！莫非…..。

                        舉頭望明月

     109年3月1日早上半夢半醒間，我看到吳載堯老師，回到照中時代，精神飽滿，笑容滿面向我揮揮手。醒來看到同學法蘭克傳來吳載堯老師式場照片「佛力超薦….」

     這一天的吉時，吳載堯老師告別式，簡單隆重，懇辭一切花圈奠儀，悉遵佛制，誦經超薦並請眾人隨喜念佛，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吳載堯老師服務過學校的歷任校長以及同事全部都到場送行，學生更是絡繹不絕。家屬奉持吳老師簡樸低調風格，挑選了健康無毒「柚籽皂」答謝。

     想現在行走在大茅埔田間小路，正是淡淡柚子花香撲鼻時節。卸下身而為人的生老病苦，想吳載堯老師現在必與他一生仰慕二個偶像吳濁流先生、吳載熙先生開心地，在彼岸永永遠遠團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