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斷 》捌、民情(下)
由於宗戰他們此行的方向,正好和早幾步離開的岳雲、雨霏相反;所以,當岳雲他們行了約半個時辰後,沒發覺有任何追兵時,兩人才敢停下來,歇口氣!
「岳大哥,似乎沒人追來呢!」在空中的雨霏,聽了這好半天,都沒有任何馬蹄聲自後方追趕兩人;終於忍不住出聲,向岳雲這麼說了。「要不要停下來,也讓赤兔和嘯林歇一歇,喘口氣呢?」
雨霏實在擔心嘯林,尤其是他看不見,也不知嘯林是否在剛才的打鬥中受傷?自然,安全離開追兵後的頭一件事,就是想確認牠的安全。
「嗯!也好!」岳雲雖然不知雨霏的心事,但一早醒來後就做了如此激烈的打鬥,他也想停下來,喘口氣!「你下來吧!霏弟!」
「好!」雨霏聽岳雲同意,立刻便讓雲翼停下,跳至地面,親熱地撫摸立刻迎上前的嘯林。「嘯林,你沒受傷吧?」
而嘯林的回答,自然是低吼一聲,然後親熱地舔著雨霏的面頰。
「好癢!別這樣,嘯林!」雨霏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抓住嘯林的兩隻毛茸茸虎耳。
這可讓最不喜歡人家抓牠耳朵的嘯林,忍不住扭頭走開!
「呵!看你還敢不敢?」雨霏邊笑,邊又喚了嘯林一聲:「你別走嘛!我不玩你就是了!」
而嘯林,居然只回頭看了雨霏一眼,就選擇在離雨霏五步之外的距離趴下,不肯再回去。
「你真小氣!嘯林!」雨霏聽到嘯林的呼吸聲離自己有幾步遠,知道嘯林不肯靠近自己,便取笑起牠來!
這一人一虎間的互動,讓一旁的岳雲,看得好不羨慕!
「霏弟,嘯林可真聽得懂人語哪!真厲害!」岳雲忍不住稱讚起嘯林來。「牠一點兒都不像隻虎!」
「嘻嘻!我也這麼覺得呢!」儘管方才才經歷過一場打鬥,現下的雨霏,仍是輕鬆地笑著。
不過,要不了多久,雨霏面上的笑容便歛了去。
因為,他一想到,要是將來張七再遇上方才那些自稱是『九子門』門人,那可怎麼辦?張七只有一個人哪!那些人可是一整個門派耶!為什麼爹爹不肯留在『香減閣』呢?雖然不知九子門門下的能人有多少,可義母手下的人手,雨霏相信絕對不輸給對方才是!
「霏弟,你在想什麼?表情那麼嚴肅?」突然察覺雨霏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岳雲忍不住出聲相詢。他實在不想看見雨霏重眉深鎖的模樣;如果可能,他比較希望能見到雨霏時時刻刻都微笑著的天真模樣。
「岳大哥,只要一想起爹爹他一個人,若再遇上這幫人……!霏兒實在是擔心得很啊!」雨霏照實說出了他心中目前最大的憂慮。「我知道,憑霏兒自己,是幫不上爹爹什麼忙的!可我還是希望能和爹一起!」
「霏弟,你別操這麼多心了!愚兄相信憑師父的功夫,這些九子門人定然不是他的對手啦!」岳雲雖然對恩師張七的武藝有多強,並沒有全盤的認識;但眼下,也只能不住口的寬慰著雨霏,希望他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而且,我相信師父運氣很好,絕對不會遇上這些人的!」
「但願如岳大哥金口所言!」雨霏知道岳雲之言只在安慰自己,體貼的他選擇了將自個兒的擔憂留給自己獨自承擔。「對了,岳大哥,霏兒有一事,想請教岳大哥……。」
雖然想問,但雨霏仍然有些遲疑,拿不定主意,該怎麼開口?所以,一時之間,竟只是吞吞吐吐,繼續不下去。
「霏弟?」岳雲頭一次見到雨霏如此猶豫的表情,不覺有些疑惑?「什麼事?你只管問哪!」
「……唉!霏兒不知該怎麼說!」雨霏的眉頭又皺作一團。「岳大哥可不能笑話我啊!」
「笑話你?」岳雲被雨霏之言激起了好奇心,見他仍一臉猶豫,不發一語,忍不住立刻連聲答應。「好!好!愚兄答應你,絕不笑話你!」
「……岳大哥,霏兒的長相,究竟如何?」雨霏嘆了口氣,慢慢地問了這個,聽在岳雲耳中,奇怪至極的問題。
「霏弟你的長相?很秀麗、很標緻,甚至可以說是愚兄見過,最美麗的了!」岳雲不疑有他,把他所知道,能稱讚人相貌的字眼,全給用了上!「嗯!古人不是有說什麼『貌如宋玉、潘安』的美男子嗎?依愚兄看來,霏弟你的容貌絕對遠遠勝過他們呢!」
「是嗎?」不知為何,聽到岳雲如此盛讚自己,雨霏卻覺得心情糟到不行!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那真是太不幸了!」
「霏弟?」岳雲不明白,自己真心誠意的讚美,為何會換來雨霏的嘆息?通常一般人聽見別人稱讚自己長相,不都是該歡喜的麼?「愚兄可沒騙你啊!」
「對不起,岳大哥!霏兒不是懷疑你,而是為了自己的長相而煩惱!」雨霏不知該怎麼解釋才好?說可能是因為自己長得太過姣好,所以會引起其他男子的覬鷸,因而麻煩不斷?這種自大的說法,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為什麼?」岳雲還反應不過來,但過了半响,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之前宗戰對雨霏離譜的態度。「愚兄想起來了!哈哈!霏弟,你這麼說,似乎也沒錯!」
「岳大哥!」聽見岳雲開始大笑,雨霏臉上不覺一熱。「你說過,不會笑話霏兒的!」
「對不住,對不住!」岳雲笑了一會兒,才勉強忍住了笑意,重新開口。「霏弟,這也難怪愚兄會有如此的反應啊!無論是誰見了你,肯定都會被你的容貌所吸引哪!」
「唉!霏兒真不明白,所謂的容貌美醜,只不過是表象,和人之善惡本性根本毫無關聯,為何人們都看不破?」雨霏再度嘆了口氣。
雨霏自個兒從四歲起就瞧不見自己的長相,失明這麼多年來,也根本不曾在意過一般人最在乎的外貌;所以,對他而言,這些他人對自己容顏的執著,實在是一種難以理解的行徑。
「霏弟這話頗有襌意呢!」岳雲乍聽此言,不覺對雨霏這超乎俗世的觀念,起了某種程度的敬意。「說來慚愧,愚兄自己也是常常以貌取人嘛!所以,我多少也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情。」
其實岳雲沒說出口的,是連他自己,都曾在不知不覺中,看雨霏看到發呆啊!更遑論其他人呢?
「霏兒實在後悔,當初出門之時,沒要張人皮面具帶在身邊啊!」雨霏忍不住抱怨起來。「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容貌會帶來這樣的麻煩!」
「霏弟何出此言?就算那個姓宗的混小子對你垂涎三尺,可不也沒出什麼叉子麼?」岳雲不明白,為何雨霏會說出此言。
「岳大哥……,你有所不知!」雨霏跟著,便幽幽地說出之前,於岳雲、鞏瑞松和那應天府縣捕頭糾纏之時,他獨自所遇上的那名女子,對雨霏說過的話。
「難怪霏弟你那天看來有些鬱鬱寡歡哪!」岳雲這才明白,為何那時自己和義弟擊退了官兵,雨霏卻看來不甚開心的緣故。「我還以為你不擔心愚兄和松弟呢!」
「霏兒怎會不擔心岳大哥和鞏二哥?」雨霏不明白岳雲何出此言。「我很高興,岳大哥和鞏二哥都平安哪!」
「是了!是了!是愚兄心眼狹小,誤會了霏弟!」岳雲趕忙解釋。「霏弟你可別放在心上哪!」
「那兒的話!岳大哥別再取笑霏兒啦!」知道岳雲並無惡意,雨霏也不放在心上。本來,自個兒那天本就一直覺得心緒不佳,又和岳雲何干?「倒是今後,才讓霏兒煩惱啊!霏兒瞧不見自己,又要如何改扮?才能讓那些對外貌分外在意的人,知難而退?」
「這個,愚兄也拿不出主意了!從小到大,我也從沒碰過那些個胭脂水粉的,更不知該怎麼樣讓人更改面容了!」岳雲也不覺跟著雨霏煩惱了起來。
說真格的,他從小到大,還沒想過,要如何才能改變自個兒的形貌哩!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絕對不會有需要那麼做的一天。
「霏兒也一樣……,我根本瞧不見,又怎知該怎麼扮成別人?」雨霏也皺起了兩道秀眉,深深地煩惱起來。「要是大家都瞧不見彼此就好了!唉!」
「大家都看不見?」雨霏此言,卻讓岳雲腦中靈光一閃。「霏弟,有了!我有主意了!」
「岳大哥?」雨霏聽出岳雲聲音中的驚喜,心中不免也燃起了一絲絲希望。
「霏弟你乾脆改扮成女裝就好啦!然後再戴上蓋頭,這樣,旁人不就瞧不見你了?」岳雲非常的得意,他覺得自個兒這個主意真是棒透了!如此一來,不論是誰,只要瞧不見雨霏,不就不會再對他有非分之想?
「扮女裝?」雨霏倒是為這個異想天開的主意,腦中立刻開始飛快地轉了起來。「聽起來似乎可行!不過,這一時之間,要去哪兒尋女子衣衫哪?」
雖然不是頭一次做女子打扮了,可雨霏記憶中的女子行徑,已經相當模糊了!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是在張七的嚴格指導下,才符合一般人印象中,『少年』該有的動作,而不會出現有混淆他性別的錯誤。
不過,畢竟平時在香減閣『聽』多了女子說話,亦知曉女子習性,雨霏只要動作上小心些,自認應不會扮不像女子才是!
「這個……,那就在下一個村鎮,愚兄陪霏弟去沽衣鋪買幾件女子衣裳、鞋襪、蓋頭之類的,然後再找間客店給換上,不就成了麼?」岳雲雖然從沒注意過女子該穿、戴些什麼玩意兒,但起碼還知道能在哪兒買著這些東西。
「嗯!就這麼說定了,只是,買了衣衫之後,我不能立刻就在客店裡改裝的。」雨霏聽完岳雲之言,便微笑起來:「岳大哥忘了,若是我兄弟倆同時進了客店,第二天出來,店小二卻瞧見我倆變做一男一女,豈不會大驚小怪麼?買了衣衫之後,小弟還是等離開該地再換裝才好!」
「還是霏弟你想得週到!」岳雲一聽雨霏此言,不由得搔了搔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相較雨霏,他在這方面可就少了份細膩。「那麼就照你說的辦吧!」
「不過到時可能還要委屈岳大哥呢!」雨霏雖然知道自己與岳雲都還年少,旁人雖不見得會起疑,可凡事還是仔細些;尤其是雨霏現下,在沒找著張七前,又怕被香減閣下屬找著自個兒的行蹤,屆時被義母差人給壓回去,那雨霏就無法再繼續親自尋找張七,這樣豈不是白費他當初自個兒偷溜出香減閣的苦心了麼?「待霏兒改著女裝後,可不免要僭越,要與岳大哥以兄妹相稱了!」
「這個自然,還說什麼僭越不僭越,霏弟你還與我客氣什麼?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個兒兄弟了呀!」岳雲邊說邊搖著頭,道:「倒是我,怕以後叫錯了,霏弟可得時時提醒愚兄哪!以後得喚妳『霏妹』了!」
雨霏聽了,不覺微笑著以嬌柔的女聲應道:「那我也得改口喊一聲『雲哥哥』了!」
岳雲乍聽雨霏這聲『雲哥哥』,可真讓他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原因無他,實在是雨霏以女子聲音說起話來,實在是如銀鈴般清脆、可人;連親眼見著男裝的雨霏立在眼前,岳雲還會因聽了他甜膩嬌美的聲音呼喚自己,都會有情不自禁之感,可以想見,若雨霏以女裝開口,絕對是更能以假亂真,讓人完全不會起疑了。
「霏弟這『變聲』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呀!」岳雲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忙連聲讚道。「若不是霏弟人在我面前,我真不敢相信霏弟是男兒身呢!」
「岳大哥過獎了!小弟從小就聽爹爹說書,既然眼瞧不見各種人物是什麼形貌,就只好自個兒想像,再把平時聽過人們的聲音,套在那些角色上;時間長了,自然就學會了模仿各種人們說話的聲音、語氣。說起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本事,不登大雅之堂的!」雨霏聽岳雲這般稱讚自己,不覺有些赫然,只好略為解釋了一下。
「既然霏弟有如此本領,這樣愚兄就放心了!走吧!到下一個鎮不知還有多遠,我們趁著雪停天薺,再趕一陣路吧!」岳雲既然已與雨霏商議定,便安心地準備上路。
「岳大哥說得是!走囉!雲翼、嘯林!」一聲呼嘯,雨霏便率先上了雲翼背上。
一鴆、一虎與一騎,天上地下,同時奔往南方而去。
可雨霏卻不知道,遠從香減閣一路由後方追趕自己而來的游晴、游萍姊妹,卻因一念之仁,在距他們所在數百里外的曹州,身陷重圍。
「別過來!別過來!你再過來,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游晴雖然不斷地大聲喊著,但誰也看得出來,雙手雙腳都被縛著的她,嘴上再怎麼叫喊,也是傷不了任何人的一根毫毛的!「萍姊,妳快醒醒啊!萍姊!」
「妳再叫啊!再怎麼叫,也不會有人來救妳的!」一個面目猙獰的粗胖男子,朝著游晴細嫩的臉頰擰了一下,邊獰笑著。「我瞧瞧,小美人兒,妳的皮膚還真美!」
「拿開你的髒手!不要碰我!」游晴說完,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啐在那男子面上!「下流!」
「小賤人!妳敢唾我?」那男子立刻給了游晴一個巴掌!打得游晴一時之間,兩眼直冒金星。「我叫妳敬酒不吃吃罰酒!待會兒大王我玩夠了,我再讓這寨子裡的男人,全上了妳!看妳還敢不敢再這麼囂張?」
「走開!不要!」游晴拼命地扭動自己的身體,不想讓那男子碰著自己!「走開!拿開你的髒手,不要碰我!」
「喂!人家姑娘已開了口,你還不拿開你的髒手?」一個冷冷地聲音,驀然從兩人所在的大樹頂上響起。
「什麼人?」那男子顯然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會有人從上面出聲。
而他原先蠢蠢欲往游晴胸前放肆的右手,也在一瞬間凍結住!
「白痴!」另一個顯然是較年輕的男聲,在發話的同聲,早已由他背後一刀了結那粗胖男子!「妳沒事吧?小姑娘?」
那全身湖水褐衣衫、面目也頗清秀的少年說著,一邊用劍割斷了游晴手、腳上的繩索,一邊還將那粗胖男子踢下了另一邊的陷阱中。「大少爺,解決了!」
「嗯!」隨著一聲輕哼,由樹上飄然而下,出現在游晴面前的,卻是一個全身白衣、面如冠玉,俊俏非凡的少年公子,二道劍眉,冷冷地微揚;雙眼只淡淡地望了一下游晴,便轉開了目光。
而他那渾身上下,清一色的白,更讓他在這漫天的翻飛雪花中,分外地清逸出塵!
「妳沒受傷罷?」白衣公子冷淡的語氣,似乎沒什麼溫度;但總算還是關心著自己的安危,游晴自然也顧不得計較那許多!
「是!多謝公子爺的救命之恩!」游晴向那白衣公子施了一禮,而那白衣公子,居然毫不在意,連動也沒動!更別提還禮之類的動作啦!「小女子游晴,敢問公子高姓大名?您的救命之恩,來日定當湧泉相報!」
「不用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那白衣公子竟是不再看游晴一眼,直是將她當作不存在般的,逕自轉向那救了游晴的少年。「奇兒,走吧!」
「是!大少爺!」那少年恭敬地應了聲後,便向游晴道:「小姑娘,妳就忘了這事罷!我們家大少爺,並不想妳報答什麼的!以後要小心點兒,別太相信人了!還有,那幫拐人的土匪,我們已全部料理完畢了!但為了姑娘好,還是早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後會有期!」
他話才剛說完,便朝向那少年公子所行的方向,很快地離開了!
這讓趕著將游萍救醒的游晴,不覺頓時悵然若失!「等等!等等啊!」
但不論她怎麼喊,那一人一僕的蹤影,卻在瞬間就消失了!
「為什麼這麼急?我只不過是想知道恩人的姓名啊?」游晴頓了頓腳,眼見已望不著那主僕兩人的身影,這才趕緊蹲下,一邊解開游萍被緊綁著雙手,一邊忙著探她的鼻息。「萍姊應該不要緊吧?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她醒轉來哪?」
又急又慌的她,一回想起,方才是見著有漢子拐走了個小女娃兒,她和游萍兩人,一路跟到了這小山上,才被人突然以迷藥,將兩姊妹一前一後都迷昏在這顆大樹之下。
可待游晴一醒來,便見著那漢子想要非禮自己!要不是那主僕兩人及時救了自己姊妹,只怕她們此刻已被這賊人給欺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萍姊!萍姊,妳快醒來啊!」猛然記起以往曾聽柳雲娘言及,為人以迷藥所迷,可用冷水救醒!但這種荒地裡,卻往那裡去尋水?只能將就地掬起一捧雪,送進游萍的口裡。「拜託,萍姊妳快醒轉來啊!」
四下除了雪花靜靜地飄外,根本沒什麼聲音;整座山靜的讓人心慌!而年僅十三的游晴,終於忍不住,哀哀啜泣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如游晴所祈求的,游萍在咳了一陣後,終於醒轉了來!
「太好了!萍姊,妳醒了!」游晴顧不得還掛在面頰上的淚水,高興地叫了起來!「我好擔心呢!要是只剩下我一人,我該怎麼辦?萍姊?」
「妳真吵!」游萍一醒來,就白了游晴一眼。「別大驚小怪的!……我怎麼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完全不在意游萍指責的語氣,游晴擦乾了眼淚,很快地將有人搭救一事,交待了一遍。
「長相俊俏的白衣少年公子?」游萍喃喃地重覆了一遍,「真可惜!我居然沒能瞧見!」
「萍姊!妳又在發什麼花癡?」游晴氣得直跺腳!「人家救了我們,妳卻只在意人家長相如何?」
「說一句又不會少塊肉?」游萍白了游晴一眼。
她和游晴兩人,兩姊妹一個圓臉、一個臉形略似鵝蛋,一個身材略顯富態,另一個身材嬌小;但總歸來說,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中人之姿。雖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嬌豔可人,倒也還端整秀氣。
只是游萍從小就覺得自己長相太過普通,身材又臃腫,因此反而特別注意旁人的長相,對俊美的少年男子更是見一個愛一個,成天幻想著自己能受到對方的垂青,完全是十足的花癡個性!
也為此,姊妹兩人同時接受各項技藝的修習,但游萍在習武、女紅各方面,成績卻都比不上小她兩歲的親妹妹游晴!
因此,當渚荇菁挑上游晴為雨霏的貼身奴婢之時,游萍著實在心中恨死了自個兒的妹子!只是,個性溫和的雨霏,對待兩姊妹一視同仁,才讓游萍漸漸地平息了心中的妒火,甘心只當雨霏的粗使下女。
但整個香減閣總閣內,毫無例外,全是女子;故這三年來,游萍還是完全沒機會接觸到任何異性!也因此,她並沒機會鬧出任何的亂子!
一直到二個多月前,雨霏不告而別,孤身出走去尋張七那一刻起,因渚荇菁的命令,她才頭一次有機會,離開全是女子的香減閣總閣,和游晴兩人一道外出,去尋雨霏。
這一個多月來,兩姊妹一路上按照各地三姑六婆分支所提供的消息,拼命地趕路,只想能早一日趕上雨霏!
可讓游晴更為之氣結的,是她這姊姊的花癡性格,居然一發不可收拾!
一旦見到相貌還算不錯的男子,游萍便常常藉故和人家搭訕,就地聊了起來!
通常那一聊,都不是短短幾句就能了事!非要等到游晴發火,游萍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結束調笑,繼續趕路!
但此刻的游晴,真沒想到,自個兒親姊姊的病,已經嚴重到這等地步啦!性命交關的危急一過,想的居然還是少年公子的俊俏長相,這叫她怎麼不氣?
「萍姊!妳到底還想不想趕上少主啊?」游晴忍不住質問起游萍來!「成天只想著那位公子俊不俊?好不好看?妳真的擔心少主嗎?」
「有什麼關係?少主他的功夫可比我倆高明得多!而且,在他身邊,還有片刻都不離、比人還兇狠的那兩個傢伙,有妳我、沒妳我,說不定無什差別!」雖然雨霏對自己相當好,但比起香減閣以外的花花世界,游萍對後者的留戀日深。
「妳說這什麼話?少主他眼不方便,有我們在,自是便利得多呀!」游晴一聽游萍此言,不禁為之氣結!「妳真是沒心沒肝!虧少主待妳忒好?」
「好啦好啦!我也不過說說而已!妳說這麼許多做什麼?」游萍想起雨霏平時待自己的溫和,不覺面頰一熱。「我沒說不去尋少主嘛!妳幹麼這樣罵我?」
「快走啦!妳再不走我就不理妳了!」游晴想起這山頭上,今夜不知已死了多少人?巴不得快些離開此地,省得再遇上怪事!「趕明兒個一早,我就要離開此地!我想少主根本就不在此處!說不定,他人還在開封哪!我要繞回去再找找!」
「知道了啦!催、催、催!就會催!」游萍舒展了一會兒手腳,察看自己使的飛爪仍在,才整了整自個兒頭上的水紅包巾、身上的水紅短襖,準備上路。「總有一天,少主會被妳的碎嘴給煩死!」
「萍姊妳……!」原本想回嘴的游晴,一想起,如能就此快快上路,也就忍下了這口氣,不再言語。
和游萍不同,對於雨霏,她可是拼著自己性命不要,也決不讓任何人碰雨霏一根毫毛的!
所以當她那天清晨一醒來,發覺雨霏只留下了一只短箋,人便已消失不見時,比任何人都擔心雨霏出門在外,萬事皆會不方便的,就是游晴了!
這一年多來,無論是雨霏的大、小事,全都是由她一手包辦!雨霏愛飲什麼茶、愛吃什麼,喜歡什麼樣的衣服款式,愛吹奏什麼樣的曲子,沒有一樣事,不往她心上去的!
如今雨霏卻為了尋張七而拋下一切,這讓游晴更是傷心!
她很怕雨霏就此一去不返!
所以當閣主渚荇菁責罰她對雨霏看護不周時,游晴什麼辯解也沒有!她只求閣主能儘快派她去尋回雨霏!如果能讓雨霏毫髮無傷地重返香減閣,就算是要了她的命,她都無怨無悔!
渚荇菁顯然也對游晴顯示出的強烈決心,十分訝異!但儘管她也擔心雨霏,可她總算是掌理人數超過萬人的三姑六婆們之主,當下便同意讓游晴兩姊妹去尋回雨霏,以將功贖罪!
於是游晴、游萍兩人,才會在大雪紛飛的此時,來到曹州!
因為十天前,從開封府的李嬤嬤處,傳來雨霏曾帶著嘯林出現在大相國寺前市集上的消息!游晴和游萍兩姊妹,也才會這麼一路追下來!
只是這曹州縣城地小人窮,兩姊妹好不容易才找了間小客棧歇下!但打聽了半天,沒有雨霏的半點兒消息,反而因一時的心軟,差點兒命喪此處!
況且,這兩日徒勞無功地搜尋,也讓游晴對姊妹兩人當初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她認為雨霏說不定不是朝著曹州而來!也有可能,雨霏朝著開封府南方的朱仙鎮去了!
為今之計,自然是回到消息較為靈通的開封府香減閣分支後,再作計較!
游晴邊想,邊趕上了獨自走在前方的游萍。
兩姊妹,一個水紅、一個香色,兩個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林間的黑影中。
可她們倆卻全然無所覺,先前救了她們的主僕兩人,正在小徑不遠處的松樹頂端,往下眺望。
「大少爺!」看著一旁不發一言的白衣公子,被稱作是『奇兒』的少年,忍不住喚了一聲。「她們看來已沒事了!」
白衣公子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下方一片銀白,沈思著。
『少主?眼不方便?還有兩個比人還兇狠的傢伙?』這幾句話卻讓這白衣公子不禁回想起三年多前,他頭一次動了『助人』之念,之後也才時時以『濟弱扶傾』為己任,路遇不平,常伸手管些閒事。
『可這世上絕不會有這等巧合之事罷!』那念頭只在腦中轉得一轉,很快地白衣公子便對那不到千萬分之一的機率下了否定的結論。他這才收回了眺望遠方的眼神,斂起雙目。淡淡地道:「走吧!龐堂主定然已等的不耐煩了!」
白衣公子說完,率先飛身下了松樹。
「哎!大少爺就是這樣!就算是擔心,也總是什麼都不說,只往自個兒心上去!這樣下去,怎麼得了?」被稱作『奇兒』的少年,不覺喃喃自語起來!
打從他二年前,因報父仇而犯了殺人重罪,卻被白衣公子救下後,他便心甘情願委身為奴僕,擔任白衣公子的貼身小廝。
但和天性開朗的他完全不同的少年主子,總是深沈地隱藏起所有情緒,這讓他覺得,主子實在是少年老成的過了頭!明明才十六哪!這樣下去,漫長的將來,日子該怎麼過啊?只在該笑的場合笑,其餘場合,永遠是一派冷靜,從不見他有任何動搖或慌亂。但比起能這般完美扮演所有角色的主子,他真希望能有一天,能見到主子發自內心的歡喜,笑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啊!
「你還在磨菇什麼?」白衣公子眼見少年沒能跟上他的腳程,輕輕地斥責了一句。
「來了!來了!」少年趕忙跟上,他可不想為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讓主子拋下自個兒。天曉得,能跟在主子的身邊,已是自己打從娘胎以來,最幸福不過的時光了!有書讀、有衣穿、有飯吃,還有地方可住,主子給予自己的一切,早已遠遠超過自個兒所能償還的啦!
主僕兩人一路上施展了輕功,終於在燈火初上之時,搶在游晴兩姊妹之前,來到了曹州縣城。
直到兩人進入了一座位於安靜小巷中,緊閉的朱紅大門內,裡頭卻是金碧輝煌的宅院之前,都沒再發出任何聲響。
「屬下龐釜鋒,參見少主!」一進到大廳,一個全身玄色衣褲、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便立刻迎上前來,向翩然來到的白衣公子行禮。
「抱歉,來晚了!」白衣公子示意男子不必多禮,隨後便讓他在下首坐下。「東西都備齊了嘛?」
「這幾日已讓兄弟們全力去搜購了!不過,數量上還差一些,這幾年的年歲不好,質量好的桐木實在產量不多!」龐釜鋒邊說,邊露出遲疑之色。
「龐堂主有話不妨直說!」眼見龐釜鋒似乎欲言又止,白衣公子很快地補上了一句。
「屬下有一事不明,如今已是初冬,黃河已然成冰,趕在此時收購桐木,實在沒什麼用處啊!」龐釜鋒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更何況,少主實在無須為了這等小事,親自來這偏遠的曹州!」
「黃河已然成冰,但長江可沒結冰呢!」像是完全明白龐釜鋒心中的疑惑,白衣公子笑了笑。「宋室能否存續,或許,關鍵就在你能否收齊此物也說不定哦!龐堂主!」
「少主言重了!」乍聞此言,龐釜鋒驚出了一身冷汗。「屬下從未曾想過,自己這個升斗小民,會對宋室什麼深遠的影響?」
明白自個兒身份的無足輕重,龐釜鋒不免對白衣公子此言,有著說不出的驚駭!
「放心吧!我方才只是在說笑罷了!」白衣公子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好好去辦吧!只要能順利備齊足夠的木料,我想至多再半個月,若有一半的船艦都能趕在除夕之前完工,就沒問題了!你不用胡思亂想!只管多加派人手,全力趕工即可!」
「是!」龐釜鋒這才鬆了口氣,趕忙應道。
「明兒個一早,我會先往揚州,你不用來送!」白衣公子輕描淡寫地說著。「你眼下只要全心辦好備料、造船一事就好!」
「遵命!」龐釜鋒毫不遲疑地答應。
「你先下去吧!」白衣公子這才讓龐釜鋒退出大廳,自己帶著奇兒,兩人直往後邊廂房而去。
到了房內,被稱作『奇兒』的少年,看著白衣公子沒什麼表情的面容,忍不住出聲。「大少爺?」
「你也先去歇息吧!不用管我!」白衣公子的語氣,仍是平板無波動的冷然。
「是!」就算擔心,奇兒也無法對這樣的命令,有任何違抗。
很快地,整個迷漫著蘇合香的房中,只遺下了白衣公子一人。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捲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低低吟著范仲淹的『御街行』,白衣公子的聲音,帶有說不盡的惆悵!「……三年了吧?」
詞未盡,而情仍續;空中那偶而從雲間探出頭的皎潔新月,更襯得一室清冷。
而獨自坐在窗前的白衣公子,渾身上下,俱是散發出孤絕淒冷之感。
「我是怎麼了?今夜,竟是如此地……難以釋懷?」白衣公子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起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可拿出一管以蘄竹製成的青翠洞簫後,白衣公子吹奏的,竟是一曲『別鶴操』!
低沈又如同婉轉泣訴般的曲調,更讓壓烏墨般的夜空中,憑添一股淒涼無奈地氣氛!
「大少爺!」已回到自個兒房中、且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白衣公子的少年,聽到了主子的簫聲,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又是為了誰呢?」
他自然不知,白衣公子心中此時此刻,所想為何?
只能任由淒清的簫聲,為寒涼冬夜更添幾許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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