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壹．仗義

宋欽宗靖康元年，金兵大舉入侵中原，儘管朝廷仍想粉飾太平，但各處的平民小百姓，早已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氣氛。

拿臨近宋金邊境的二狼關來說吧！儘管是三月初春的大好時節，各處俱是桃紅柳綠的熱鬧，但街上往來的人們面上，那股隱隱露出的不安神情，任是誰瞧了一眼，都會心底發慌。因而大夥兒像是預先串通好了似的，全都只顧著低頭快步走過，竟是誰也不多瞧上那些個美景一眼。

原來早在前一日，即有幾個從距金國更近的潞安洲南下的商人，帶來了金國的四王爺--兀朮，他已被金太宗任命為掃南大元帥，領兵五十萬來犯潞安洲的消息！雖然潞安節度使陸登目前率領著全城軍民進行嚴密的防備，但能否守得住，還在未定之天！而兩狼關百姓們也都心知肚明，若潞安洲棄守，欲往宋的京城—開封府而行，兩狼關，正是下一個金兵必經之地！

自然，兩狼關內的居民，一聽到這個消息，家財萬貫的大戶人家，早已收拾細軟，連夜就南行去避難了！至於一般沒錢、沒法子逃走的貧苦老百姓，也只能儘量囤些少少的米糧，希望能多挨得一時便是一時。

而城中街道兩旁的店家，也有好些已上了門板，根本不作生意了！只有少數幾間較大的店面，還開著；只是，會上門的客人，也著實是少得可憐。

「你這個瞎了狗眼的小雜種，還不快給我滾出去？別在這兒拖拖拉拉的，擋著了咱的貴客出入！」突然，一連串狠毒的咒罵聲，自滿福樓外的斜對面店家傳了出來；而罵人的嗓門之大，任整個滿福樓中原本就稀少的客人和店家，誰都無法當作沒聽見。

尤其是一位坐在二樓臨窗邊雅座的白衣少年公子，聞言更是皺起了兩道劍眉，一雙帶著寒意的眸子，只是盯著聲音來處不放。而同座看來年齡較他長個幾歲，身著水紅納襖、棗紅膝褲的少年，則也收拾起了原先嘻笑的神情，隨著白衣公子的視線，一齊瞧向那罵聲源頭。

「你再不走，老子我就打斷你這小王八羔子的狗腿！」隨著這罵聲響起，一個身裁極其細瘦的小童，被人『碰』地一聲，由裡而外，給人扔到了那塊寫著『回春堂』三個黑底金漆大字的匾額之下！

雖然那雙目緊閉、似乎真是目不能視的孩童，看來不過六、七歲的模樣，但一張清秀可愛的面容，配上梳成雙髻的淺褐頭髮，再加上身上那身粗布青衣的短襖，深遂的輪廓亦不太像中原人士，但更叫人吃驚的是，儘管他被人打得身上、面上都是灰塵和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可他臉上只是寫滿了憤怒和倔強，卻一點兒也沒有一般漢人孩童那般，吃了虧就只會哭泣的可憐模樣。

這也讓身為旁觀者的眾人，更是不由得不對他的硬脾氣佩服，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想站出來，為他討個公道。

但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接下來發生的事，更快得讓旁人不由得發出一陣陣驚呼：『小心！』、『快住手！』

原來那小小孩童雖努力地想站起身來，但那好幾個緊跟著他，打從回春堂內衝出來的夥計，硬是由兩人一人一邊，拽住了他細細的臂膀，而且合力將他的小臉壓向了街上那滿是泥塵的地面。

可那孩童，個子雖小，但仍是邊奮力掙扎，邊以清亮的聲音回罵：「你們這些被狗吃了良心的死王八，只敢欺負我一個七歲孩童麼？你們這些無賴！居然想以低價的爛藥冒充高價藥，又私吞了我的十兩銀子，還不快放開我？」

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夥計聞言，更是獰笑起來！「笑話！這兩狼關內，有誰不知道我們『回春堂』，做得可是正經生意，且是童叟無欺的百年老鋪！你這小瞎子敢含血噴人，你以為有人會相信你嗎？今天老子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你，讓你以後再也不敢來尋我們晦氣！」

可當這幾個夥計話才剛說完，只聽見他們幾人連接叫了幾聲：「哎喲！」、「哎喲！」、「是那個死王八敢暗算老子？」、「好痛！」一邊忙不迭地伸手去摸他們的手臂、身上和頭、臉上各處！而且，不一會兒，鮮血就從他們緊緊按壓著的指縫中間，流得到處都是。

兩狼關中，就只這回春堂一家大藥行，貨色也堪稱齊全，只不過，他們的夥計，平素卻只對大富人家用心結交，對其餘尋常百姓卻常常以魚目混珠的方法，將低劣藥材冒充高價藥材；故一般百姓對其向來是敢怒不敢言，因為誰也難保自個兒何時會生病，非得上他家來贖藥不可！因此，長年下來，一般平民誰也不敢平白去授虎鬚，開罪了這幫仗勢欺人的惡夥計。

而今兒個，終於遇上有人教訓了回春堂這幫人，旁人還來不及為這大快人心的轉變叫好時，就已發現原先那個被他們壓住的青衣孩童，人也早已從他們手中不見了！

可他們還沒找著那孩童的身影，就先聽見了一個極具迫力的少年嗓音穩穩地說：「你們這些以大欺小的狗奴才，不覺得羞恥嗎？」

旁人這才紛紛向這聲音來處望去。

原來，出手救了青衣孩童的，正是方才人還坐在滿福樓二樓雅座中的那位白衣少年公子！

在場看熱鬧的眾人，誰也沒留心，那白衣公子是何時下到街心？當然，更沒人瞧見，他是什麼時候出手救了那孩童，又，同時還傷了那幫伙計。

而那白衣少年公子邊說，邊已細心地將青衣那孩童面上的污泥，以一方雪白的方巾略略拭淨。

他面上的冷峻神色和對那孩童的溫柔動作，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的嚴肅！即便那白衣公子看來不過也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但是氣度恢宏，和他那一身華貴的衣飾，讓人一望即知是『非富即貴』、大有來頭之人；因此旁人此時那一聲『好！』字，更是叫得分外響亮！

「尋弟！」他話才剛說完，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見一團紅豔豔的影子，自滿福樓上飄了下來；等到那紅影止定，眾人才發覺，原來是先前和白衣公子同桌的那位紅襖少年。「你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麼下來了？」

而眾人才剛瞧著這紅衣少年說話，不覺眼前又忽然多了一個，看來年歲也不算太大的玄衣漢子，躬身立於白衣公子身前：「大少爺！這事就交給小的來處理罷！」

那白衣公子只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全叔，不用！我來就好！」

說罷，還低下頭來，柔聲對那看來比他自己不過年少個幾歲的青衣孩童好言相慰：「小兄弟，別害怕！有什麼委屈，哥哥我為你做主！」

之後，才看了紅襖少年一眼，道：「尚德哥，同為生意人，我可看不慣這些以多凌寡、以大欺小的畜生滿街橫行！」

「罷了罷了，今天既然碰到了，就當是他們倒霉罷！」那被稱作『尚德』的紅襖少年，卻朗聲笑了起來；逕自轉向那些還在哀嚎不已的夥計，說道：「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狗輩，可知道小爺我是誰嗎？」

原先那幾個正在哭爺爺、告奶奶的夥計，一見到紅襖少年，便突然翻身，撲倒在地，口中一邊唸著：「原來是韓校尉！小的有眼不視泰山，才會冒犯了校尉！請校尉饒命！」一邊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只是一個逕兒的叩頭。

那白衣公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們冒犯的不是韓校尉，是我這位小兄弟！說，你們到底有沒有私吞他的藥資？」

正當此時，圍觀的人已愈聚愈多，而大概回春堂內已有人進去稟報了上面的人，所以，當跪在地上的夥計們還來不及回話之時，便已有一位福態中年人，自內急急奔出，將話給接了過去。「這位公子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兩位公子這時才一同望向接話之人。

只見這位看來就是富甲一方的富商模樣的中年人，不但是滿面紅光、圓滾粗壯的身材，加上那身寬大的古銅色長袍、醬色高巾，腰間束著一條鴨綠帶子，完全不相配的色彩，更顯出他不敢令人恭維的糟糕品味；而那雙精明且帶著市儈之氣的小眼鼓溜溜地一轉，便向著紅襖公子深深一揖，道：「原來是韓校尉尚德兄來了！小人有失遠迎，真是失敬！失敬！令尊和令堂可好？對啦！別淨站在這兒，請進來讓小人奉杯茶，消消氣！這只是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哪！」

說著，便恭身讓了讓韓尚德和白衣公子，示意兩人入內再談。

韓尚德微一頷首便算是打了招呼，但卻沒有立即入內，反而向白衣公子一孥嘴，示意由白衣公子決定該怎麼辦。

白衣公子雖然一見那中年人便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對韓尚德點點頭；韓尚德這才率先進了回春堂。

而白衣公子正欲舉步之時，才發覺那青衣孩童竟是站在原處，並不隨著自己動作。他面上的不平之氣，仍是未平；只是他一直緊咬著雙唇，一語不發。看來是極力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白衣公子這時才露出了溫和的眼神，低聲附在青衣孩童耳畔，說：「小兄弟你別怕，總之哥哥我保證，一定替你出這口氣，好不？」

那青衣孩童聞言，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用細如紋的聲音悄悄回道：「謝謝……大哥哥！可是，出不出氣還是其次，霏兒只怕買不到我爹爹要用的藥哪！」

那青衣孩童不但語音清脆，同時，又兼以他回話伶俐，更令那白衣公子，對這個長相清秀的小弟弟心生憐惜，親自牽起他的手，帶他往回春堂鋪內，一同行去。「你放心，不管你爹需要什麼藥材，只要回春堂有，我一定讓他拿出來！你叫霏兒？」

「大哥哥……，您真好！」那青衣孩童緊緊握住了白衣公子的手，「我叫雨霏，爹都叫我霏兒！」

「雨雪霏霏，雀勞利。長觜飽滿，短觜飢！你這名字取得真好！」白衣公子不覺脫口吟出這句古樂詞。

聽見白衣公子這麼一說，雨霏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看起來更是天真無邪。「大哥哥，那麼您叫什麼呢？您今天幫了我，以後我一定會報答您的！爹爹說過，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的。」

「霏兒小小年紀，別說這種客套話，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那有什麼報不報答的？敝姓千，名水尋，若你不嫌棄，哥哥我比你痴長個幾歲，你就喊我一聲尋哥哥吧！」千水尋不覺對雨霏更有好感！雖然雨霏年紀這麼小，說話卻是如此條理清晰又有禮，讓他頓時憶地自己家中那幾個淘氣弟妹，真恨不得讓他們幾個見見雨霏，好生反省一下。

「嗯，尋哥哥！」雨霏一應，就讓千水尋此時在心中暗自決定，就衝著今天雨霏這一聲『哥哥』，他今天說什麼也定要為雨霏討個公道！

兩人邊說邊行，不一會兒功夫，早已到了回春堂的鋪內。

「三位，請上坐！」中年男子早已熱絡地請紅襖少年落了座。「阿福，還不快給三位公子上茶！你們這些淨會偷懶的小鬼，動作快些！真是的，怎麼教都教不會……！」

「啊！這可讓韓大人您見笑了！難得您有空來，小人沒能早些親自出來招呼您，以致下人不懂事，多有冒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和小人這幾個不長進的下人們計較吧！至於這位公子爺倒恕小人眼生，是大人您的……？」他邊罵夥計還不忘邊陪笑，對於方才自家夥計被千水尋打傷一事，更是完全不提，就像是沒發生過一般。

千水尋自然也不好立時發作，只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位高明的掌櫃繼續他的精采演出。

「這位是千爺！他是下官我的表弟！」雖然很簡短地交待了千水尋的身分，但韓尚德對掌櫃的陪笑似乎也不太領情，直接了當地指了指站在千水尋邊上的雨霏，說：「師大掌櫃，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方才下官和表弟兩人坐在滿福樓上，瞧見貴寶號的夥計聯手欺侮這位年紀這麼小的小兄弟，又聽得他說他的十兩藥資為你們所侵吞，我們兄弟實在看不過去，故才決意管上一管。你瞧，這事該怎麼解決呢？」

「竟有此事？」那位師掌櫃一聽，似乎真是才首度聽說般這檔子事般的，臉上露出了像是十分吃驚的表情。一面對著其餘還站在櫃台後，正在為彼此包紮傷口、上藥的夥計們，大聲斥責道：「你們這些小混球，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怎麼敢這麼欺侮小客人？」

一旁的夥計們聽見掌櫃的一吼，自是有好幾人連聲說不敢；而其中一位夥計更是身形畏縮，拼命地向旁人身後躲去，似乎就怕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反而讓眼尖的二位少年公子瞧得是一清二楚。

由於諸位夥計均是唯唯諾諾地的不發一語，那師掌櫃面上有些掛不住，連忙指著前頭一位，罵道：「小三，你說，可有此事？」

小三頭一低，立刻雙膝一跪，說：「此事不關小人的事！小人不知！」而他的聲音中還發著抖，似是十分害怕的模樣。

千水尋看了，只是嘴角微微一揚，冷笑起來，卻仍不作聲，他倒想看看，這掌櫃的會怎麼做？是護短？還是真的想息事寧人？

師掌櫃知道，千水尋的冷笑代表著，他是十分不滿自個兒的下人推說不知；怕自己在外人前失了威信，連忙又指著另一個，說：「他不知道，那你來說，李大！到底是怎麼回事？」

被叫到的李大，又是『咚』地一聲，往地上一跪，也連聲地推說不知。

「人都打了，卻個個都說不知？」千水尋冷笑著睨了在場眾人一眼。不過，任誰也看得出來，他眼神裡的不屑和輕蔑。

這下子，一旁的韓尚德可也沈不住氣，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師大掌櫃，依下官之見，你再問多少人，也不會有人承認。倒不如你就立刻拿出二十兩銀子來還給這位小兄弟吧！多出來的十兩，就算是你們打了他的賠償吧！我們也懶得在此繼續耗下去。」

「這個嘛……，校衛所言極是！……」師掌櫃正要回答之時，沒想到卻突然被千水尋給打斷。

「且慢！」千水尋突然出聲阻止師掌櫃繼續說。「在下想知道你們這兒有些什麼最有名的成藥……，就煩請站在後面，自右算來第三，腰纏褐黃束巾的那位，為我們兄弟仨解說一下。」

師掌櫃先是有些遲疑，但他還是照著千水尋的要求，向那漢子道：「小六子，你還不快為千爺說明哪？」

那被點到的夥計眼看躲不掉，只好低著頭，小聲地說：「……是！小店備有七厘散、奪命接骨丹、五虎散、飛龍奪命丹和封藥立效膏，還有三木花香丹、地鱉紫金丹、七味扶身丸，這些都是小店向來最遠近馳名的成藥。」他邊說，豆大的汗珠邊從鬢邊直向下滴。

『三木花香丹？』一聽到這五個字，千水尋猛然想起，他從師父那兒曾聽過的一個江湖上的傳聞，『就不知是真是假了！』千水尋邊想，邊決定要拿話試上一試。

「只這些嗎？沒有『藥天文保命丹』嗎？」而千水尋突如其來的一問，卻讓那位師掌櫃猛然變了臉色。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他很快地就又恢復了原先，那付討好貴客的市儈神情；但他那吃驚的反應，可是全看在千水尋眼裡，沒有一丁點兒遺漏。

「千爺說笑了，那是什麼藥？小人經營藥鋪已有四十多年，可從沒聽過這種藥呢！小店可沒這藥啊！」師掌櫃連連抱歉。「如果是小店有的藥，千爺要什麼我們都有！但沒有的，若有方子，也是可以代客熬配的。」

雖然聽在別人耳中，這番話合情合理；只不過，聽在千水尋耳中，只覺得這師掌櫃說起話來，分明是心虛得很哪！「是嗎？沒有就算了，在下也只是耳聞江湖上是有這麼一味能起死回生的傷科聖藥罷了。原以為身為藥天文後人的藥凡風，定會在身邊備有此物以備不時之需的，不是嗎？師掌櫃的？」

「哈哈哈，千爺這玩笑可不能亂開！小人姓師不姓藥哪！從來沒聽過藥凡風、藥天文或是什麼『藥天文保什麼丹』的。」師掌櫃雖然表面上笑著打個哈哈，其實他不知不覺中左手已緊握成拳。

而他這個與眾不同的反應，看在眼比貓還尖的千水尋眼裡，心中更是篤定，自己所料定然不差。

看來，今兒個運氣好的，可不只是遇上自己的雨霏呢！

「尋弟，這『藥天文保命丹』是什麼玩意兒啊？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嗎？」一旁的韓尚德也被兩人的對話提起了興趣。他和父親韓世忠終年在軍旅，常常需要和金兵拼死作戰，若有這種能起死回生的神藥能帶在身邊，不也是讓大家均能安心的美事一樁嗎？

千水尋淡淡地說：「相傳百年前有位神醫藥天文，他傾畢生之力研製出了一味『藥天文保命丹』；只要不是身首異處、或是被人挖出五臟六腑等立即死亡的情況，就算是缺手、斷腳、心脈受損等，或是內傷傷得再重，此藥都能夠保住性命。所以江湖中人無不以各種手段，想盡方法，欲求得一顆『藥天文保命丹』以備不時之需。可偏偏那『藥天文保命丹』鍊製極為耗時耗力，先別說所需的藥材，種類繁雜，甚難集全；就算材料備齊了，又還需費時一十八年才能製成。所以說，那成品極其珍貴，理當被視為是眾人搶奪的珍寶。」說到此，千水尋又看了不發一語的師掌櫃一眼。「因此，當時的武林中人，誰若被傳擁有一顆『藥天文保命丹』，反而會引來殺身之禍！故傳言他的後人隱姓埋名，亦不願再捲入江湖中的風風雨雨中。不過，現下說這些也沒什麼用，師掌櫃已說過，他這兒可沒有『藥天文保命丹』。」

「原來如此，真是可惜哪！」韓尚德聞言，也不再多說。在他心裡，他可從不覺得眼前這個中年福態的掌櫃，看來有那麼大的能耐，所以也沒興趣再追問下去。

而那位師掌櫃，聽到韓尚德如此回答，似乎才鬆了口氣，立在一旁，默不作聲。

千水尋停了一停，才又向坐在他身側的雨霏說道：「霏兒，你說你爹需要些什麼藥來著？」

雨霏乖乖地重覆了一遍藥方：「歸尾、桃仁、川斷、寄奴、紅花各一錢，只殼一錢二分，甘草二分，骨碎補和藕節一錢五分，要一十四份！而且，我明明要的川斷，但方才他們就企圖以普通的續斷來魚目混珠，打算騙我的！」

「師掌櫃，你可聽清楚了？他要是川斷，可不是普通的續斷哦！還有，除了他說的這樣藥方，方才的七厘散、奪命接骨丹、五虎散、飛龍奪命丹和封藥立效膏，還有三木花香丹、地鱉紫金丹、七味扶身丸，每樣都給我這小兄弟帶上一瓶罷！」千水尋雖然一連串說了這麼多藥名，獨獨卻像是遺忘了『藥天文保命丹』，沒再提起。

這才讓師掌櫃暗地裡鬆了口氣。

「不過，你可別忘了，還有要退還給我這小兄弟的五十兩藥資。」千水尋最後又加上了這麼一句。

師掌櫃一聽，自然明白千水尋話中涵意：『不但不付原先的十兩藥資，現在還要倒貼所有的其他成藥……，外加傷了人的賠償—四十兩銀子！』但再一尋思，『雖然比方才韓校尉說的二十兩銀子還多賠了不止二倍以上，不過，只要這個小祖宗不再提起什麼『藥天文保命丹』，這一點點兒損失，我就認栽了！』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微一遲疑後，師掌櫃忙連聲稱是，一邊忙吩咐夥計們備齊千水尋所指定的所有藥，一邊自去櫃上取了五封十兩銀子來包了。

此時，坐在千水尋膝上的雨霏可急了，小小年紀的他，怎想過千水尋會為他敲了這麼大一筆竹槓？他有些心急地拉了拉千水尋的衣袖，悄聲道：「尋哥哥！這怎麼成？霏兒不能白拿人家的藥啊？而且還要人家付錢給霏兒？這不成哪……？」

「傻孩子！」千水尋忍不住微笑起來！果然，他沒看錯人，雨霏年紀雖小，心地卻很仁厚，和他這從小就算計甚精的商人之子比較起來，真是有著天壤之別罷！「他的夥計方才打了你，這只是給他一點兒教訓和補償的機會罷！對不對？難道他打了你，也讓他白打麼？」

看著雨霏似懂非懂的皺起了眉，千水尋也不覺莞薾。

千水尋從小就跟著他爹走遍大江南北，再加上他那以『心計』出名的師父—唐渡精心調教，就算才十二歲，他心眼兒之巧，著實不輸任何大人。就算是和他表兄—身為校尉，今年也不過才十四歲的韓尚德一道出門，千水尋也絕對不會讓別人佔了自家人的便宜。

身為商人之子，從小若計算不精的話，又怎能熟悉將本求利、一本萬利的商家鐵則呢？

「可是……，霏兒還是覺得，要的太多了！」雨霏小聲地這麼說著。

但，看得出來，雨霏雖然不太同意千水尋的說法，但他還是決定『相信』千水尋的判斷。

「不這樣，他們不會記得教訓。要是將來他們又以同樣的手法，欺負另一個來買藥的小兄弟呢？」千水尋當然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雨霏釋懷。「哥哥這麼做，更是要他們心生警惕，以後再也不敢欺侮孩童啦！」

「嗯！尋哥哥，你說得對！你真是很厲害！」雨霏聞言，不覺微笑了起來；而他嗓音中所流露而出的愉悅和毫不保留的欽佩之情，更讓聽著的千水尋，打從心底感到極大的滿足！「不過，藥霏兒收下，但那多出來的銀子，霏兒不能拿；由尋哥哥和韓大人分了罷！」

「傻孩子！我們不缺這點兒銀子！你自個兒留著孝敬你爹不好麼？」千水尋邊說，邊仔細端佯了雨霏一會兒。「待會兒你可要好好清洗傷口，然後敷上封藥立效膏，不然會留下疤痕呢！」

「霏兒知道，謝謝尋哥哥關心。可……！」雨霏本來還欲分說，堅持不取那多餘的銀子，但聽見千水尋堅不許他再辭，也只好罷了！

邊等著夥計們包藥，千水尋心中正暗自尋思，『原來行俠仗義的感覺，就是這麼地……好嗎？』雖然平日的千水尋，是個算計極精的個中老手；但這還是頭一次，他覺得自己所做之事，再正當也不過了！

『怪不得以前師父常常在說，濟弱扶傾，乃俠之大者。』這讓向來不把什麼『行俠仗義』、『濟弱扶傾』當回事的千水尋，也忍不住回想起他師父常掛在嘴邊的句子來。千水尋以前只覺得那是師父的虛榮心作祟，但現在看著雨霏笑的如此開心，他才真正明白：『原來助人的感覺竟是如此之好啊……！看著霏兒，連我自己的心情都覺得極好！要是能讓他能一直笑得如此開懷，不知多好啊！』

剛一觸及此念，千水尋猛然一驚！

『我在想什麼啊？真是的，就算人說，送佛送上西！幫人也要有個限度才是！』千水尋不覺為自己對頭一回相見的雨霏，這猛然而生的依戀感而啞然失笑！『今兒個兒遇上霏兒、幫了他，也只是個巧遇罷！我何需想得太多？況且，人生何處不相逢？誰也說不準將來之事哪！』

就在千水尋自個兒胡思亂想之際，回春堂的夥計們早已七手八腳地開始包起了雨霏所需之藥。而一旁的韓尚德，則是和師掌櫃談起了何種藥，對治療馬上痼瘡較有成效。

一時之間，原本吵雜的回春堂內，驀然安靜了許多。

一直到夥計們將藥給包全了後，師掌櫃才小心翼翼地親自將一大包藥遞向了雨霏，並對著雨霏身旁的千水尋道：「千爺，這裡頭有著這位小兄弟所需的各種藥材和五十兩銀子，您請點收罷！」

千水尋這才回過神來，示意身旁的伍全，收了那包袱。

「師掌櫃的辦事，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千水尋不愧是商人之子，場面話早已熟到不能再熟。「霏兒，咱們和尚德哥，也不該再叼擾師掌櫃的，對吧？」

雨霏點點頭，一旁的韓尚德也隨著千水尋一道站起身，道：「尋弟，我爹娘、你爹和彥直，都還等著我們回去呢！當然不該再打擾師掌櫃發財啦！」說著，向師掌櫃一抱拳：「師掌櫃，咱兄弟還得早早回統制府哪！今兒個承您金面，事情圓滿解決，真是再好不過了！咱改日再會罷！」

韓尚德邊說，師掌櫃的更是連聲稱不敢，一直將三人送至回春堂鋪門。

「三位慢走，小的不遠送啦！」師掌櫃的邊說邊對著已至街道的韓尚德等人行禮；但三人才一踏出大門，便已不再理會他。

「尋哥哥，真是多謝你了！還有，韓校尉大哥，今日也多虧了你，霏兒才能順利贖回爹爹要的藥！真是太謝謝你們兩位了！」一直由千水尋牽著的雨霏，這時突然掙開了他的手，便欲向千、韓兩人下拜。

但千水尋動作之快，早在雨霏欲跪之時，就已伸手攔住。

「霏兒別再和我說這些客套話了！你爹現在何處？讓愚兄送你一程。」千水尋邊說，邊示意伍全將原先栓在滿福樓前的馬備好。

「這……怎麼好再麻煩尋哥哥呢？」雨霏雙眉皺起，面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他其實真的不想再多欠千水尋和韓尚德更多的人情。

「不麻煩！不麻煩！這兩狼關說大不大，就算要騎馬繞它一圈可也是快得很哪！」韓尚德也有些躍躍欲試。

向來被眾人高高捧著的他，方才聽得雨霏這麼甜膩膩地謝過了自己，不覺也有種英雄俠義的豪情頓時生起，決意要在表弟面前顯顯威風；所以忙不迭地，也自告奮勇欲送雨霏一程。

「是啊！霏兒你就別客氣了！」千水尋微笑著抱著雨霏，一同飛身上了他那匹通身白毛，沒一根雜色的『雪騮驪』。

但怕生性倔強的雨霏還是堅持不肯讓自己相送，千水尋悄聲在雨霏耳邊說道：「霏兒可別說穿，我這表兄最好面子！你若不讓他好人做到底，等會兒他惱羞成怒，場面可不好看！」

雨霏一聽，原先那股子拗勁，立刻給拋到九霄雲外去啦！一想到會讓千水尋難作人，再怎麼不願欠人情的心思，也立刻轉了個彎兒，全向著千水尋身上。

「原來如此！真是對不住尋哥哥，還好您先提醒了霏兒！」雨霏小聲地向千水尋私語。接著，雨霏才放開了聲量，道：「韓大哥，那霏兒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麻煩往兩狼關南門外，出城約五里處，霏兒的爹爹即在該處！」

「五里？霏兒，你走了這麼遠哪？可你眼不能見，這一路上，沒碰著什麼困難吧？」千水尋聽見雨霏孤身一人走了這麼遠來贖藥，心中甚為不捨。

「沒的事！一路上都有好心人指引霏兒路途啊！」雨霏憶起原先受了氣，本有些氣憤；但一想到已為父親辦齊所有的藥材，心裡還是覺得十分開心。縱使身上還有些皮肉痛，也算不得什麼！「而且還能遇上尋哥哥你和韓大哥，為霏兒討回了公道！霏兒今兒個真是再幸運也不過了！」

「是嗎？」千水尋不覺在唇邊略過了苦笑。

比起單純的雨霏，自己現下心中所想，該怎麼弄到那『藥天文保命丹』的種種計畫，實在是讓自己愧對懷中人哪！

「尋弟，你今兒個還真是反常哪！」一旁的韓尚德，眼見千水尋露出了苦笑，忍不住調侃起他來。「我一直以為你除了對孔方兄關心之外，對其餘的人、事、物都沒什麼興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