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4 17:16:20浮塔徠忒Photogwriter

黑色的童年 /黃柏榮

攝影/黃柏榮

我試圖在生活的小細節裡找到一丁點參與感,但是外公卻只在意日曆撕裂的模樣不好看。那之後,我更明白了自己不受寵。

前鎮河雖名為「河」,其實更像是一條寬闊的排水溝。渡輪駛進高雄港,便可看到幾艘貨輪正在港區內下錨。空氣中充斥渡輪排放出的柴油味混著河水的臭味,我已經很習慣了。不知港區的海水原本就烏黑,還是因為納進了黑色的前鎮河水而導致黑不見底?並且,我也搞不太清楚河海交界於何處。

童年時乘著渡輪行過其上,我喜歡站在甲板前頭,望向對岸的中洲。渡輪分三層,底層停放汽機車,第二層設有座椅供旅客休息,最上層是船長室,我很嚮往能到船長室一探究竟,但是未能如願。因此,我很羨慕哥哥到過船長室,因為外公有個朋友是船長,外公曾帶他進去。

母親常帶兄姊和我去中洲的外婆家。約莫十分鐘的船程就能橫越高雄港抵達目的地。外婆家緊鄰漁港,附近居民會把餿水、小孩的便溺倒進漁港裡,甚至有些漁工或醉漢就站在岸邊直接撒尿,說是海裡的魚蝦會吃掉,沒關係。然而,小孩若撿拾石頭往漁港裡丟會招來大人的責罵,說如此會導致海水變淺,漁船就無法入港停泊了。

外婆家門口養了兩隻雞,一公一母,我會摀住口鼻一蹦一跳的跨過地上的雞屎進到家裡面。一進客廳,外公就會對我吼──回去!回去!你不要來我家──我無法分辨這是外公的幽默亦或真心話,但總覺得外公不喜歡我。母親為免去尷尬要我去廚房找外婆,我會模仿跳加官逗外婆笑。一次,那隻公雞在廚房外不斷啼叫,我也學牠咕咕叫,遭受挑釁的公雞突然攻擊我,我遂大哭。

母親生了姊姊後,將哥哥托外公外婆照顧。外公對他甚是疼愛。哥哥到了讀幼稚園的年紀時,外公不讓母親帶回去就學,後來母親只得趁著外公上班時,去中洲偷偷將哥哥帶回。

外公喜歡泡茶,常常坐在茶几前,我與兄姊在客廳玩耍時,得謹慎不去碰翻煮滾的開水。外婆在廚房忙,飯桌上總會有一盤外公愛吃的烏魚子,一次他允許我們吃,我和哥哥就歡喜地吃起來。後來四姨轉告我以後別再吃了,因為那一次外公看在眼裡,事後頻說哥哥都沒吃到都被我吃光了。

因著吃,我學會辨別大人的喜惡,誰常給我東西吃,我就認定那個長輩疼我。

外婆在漁市擺涼水攤,母親常帶我到攤位「呷涼」。我最喜歡喝綠豆湯,外婆還會給我一顆貢糖。因此我喜歡外婆,覺得她比較疼我。

過年過節,遠嫁至基隆的大姨會帶著表弟表妹回中洲。這時候,我被漠視的感受更強烈了,兄姊與表弟玩成一片,表弟不喜歡我,我打不進那一個群體,我想加入,他們便跑給我追,一溜煙地竄入巷弄裡。我不死心的追,卻追不上,一面又擔心在錯綜的巷弄迷路,愈追愈慌。跑著跑著,眼淚淌滿了臉,只好喘吁吁地停下來,在窄小昏暗的巷弄中踽踽而行,摸索走回外婆家的路。

有一次,走回外婆家,大姨正抱著牙牙學語的表妹在前庭看著天空即將降落的飛機。不停喊著──飛機……飛機──大人們聚攏一起歡快地笑著。我從旁經過,愈感到孤單。回到客廳。看見牆上掛著日曆,我發現日曆還停留在昨日,便踮起腳尖努力搆住一小角,勉力去撕,那一頁卻頑強的不願離去,留下鋸齒狀的半邊。我試圖在生活的小細節裡找到一丁點參與感,但是外公卻只在意日曆撕裂的模樣不好看。當他責問時,小阿姨在一旁緩頰,推說是表弟撕的,外公才沒有追究下去。

那之後,我更明白了自己不受寵。

很多年沒去中洲了。偶爾興起,搭乘渡輪去走走晃晃,回憶這些與那些。漁市不見了,泊靠的漁船少了,外婆家變得冷清了。只有河海的顏色沒變,正如我的童年黑色記憶也沒變。

2016/10/11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