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婆婆Gail是12月4日送到安寧病房的，妹妹和我每天通電話和電郵，告訴我Gail彷彿真疲憊了，在兒女、女婿和媳婦的陪伴下，見過了從多倫多趕來的姐妹淘以後，心頭了無牽掛，陷入了長長的昏睡，我急問還能不能見她，妹妹說恐怕不行了：「醫生說她不會醒來了，但是聽覺還在，你想說什麼我來轉告好嗎？」我越交代，想說的話越多。12月10日是Gail六十八歲的生日，她已經五天沒有進食，睡得愈加深沉，12月11日傍晚，她的呼吸停止，和這個世界永遠地分開了。葬禮三天後舉行，遺言交代不要送花，把錢捐給主治醫院，我把學校的事安排完就回蒙特婁，車子行駛在空曠的高速公路上，我的雙手扶著方向盤，止不住淚流滿面。

認識Gail是四年前的事，那時妹妹和Alex約會了一段時間，兩家人因此見了面，Gail是猶太人，膚色白皙，臉孔清秀，個子高而豐腴，大家對話時總體貼地為我們解釋艱澀的生字。Gail和Alex的父親很早離婚，她一直單身，在一家大醫院擔任護士長，盡責熱心讓病人稱道。她是助人的白衣天使，自己有一天卻因為長期劇烈咳嗽也進了醫院，經過大大小小檢查後被診斷是肺纖維化，這是組織異常生長、最終肺部將全被纖維盤據喪失換氣功能的絕症，醫生看著X光片悲觀估計可能只剩半年。Gail因此辭去工作，在家靜養，定時檢查、換藥，她漸漸不能用力活動用力呼吸，得坐在輪椅上，依賴氧氣桶輸氧。但是她非常堅強，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逐一撐過來了，一雙兒女趕著讓母親放下心事，Sabrina和Guy，Alex和妹妹都結了婚，婚禮上，Gail坐在父母席，另一側是再婚的前夫和妻子，她的姐妹淘悄悄嘆：「那男人以前到處偷情，讓她傷透了心，太難為她了！」然而樂聲中Gail滿足地笑著，新郎新娘一下台立刻奔來擁抱她，她的面孔沒有苦澀，只有喜悅。

平常人遇上厄運，自暴自棄、怨天尤人，Gail卻恰恰相反，子女不斷要她搬去一起住，她堅持不肯麻煩人，她從來不在我們面前談病痛，依舊溫暖、幽默，反而我們成了被她照顧的對象。她喜歡閱讀書報雜誌，一有和我們相關的消息就通知，我曾在學院代課，她某一天看了新聞寫電郵來：「魁北克省政府正要改革學院體制，妳該問問學校教師們會不會受到影響？」又有一次，帥哥J提到想更新家裡的電暖系統，她馬上轉動輪椅進書房，一格格抽屜翻找，遞來一張名片：「這家公司以前幫我安裝暖氣，很靠得住！」去年暑假，爹動了心臟瓣膜手術，她當天就打電話來安慰焦急的我們，我的一堆疑問都讓她的護士專業解答了，我掛下電話後舒了一口氣，才突然想起Gail也是一個病人哪！

這半年來，Gail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一次在路上遇見主治醫生，她一臉凝重：「我很擔心。」她的日常生活依賴看護料理，在電話上長談得耗費大量力氣維持呼吸，已經是困難的奢侈了。九月起，我在維蒙特州一所大學上課，那天滂沱大雨，J沒信心讓我駕駛，開車載我三個小時抵達小鎮，在公寓裡把行李安頓好，看看屋內設施後，他就回蒙特婁去了。我看著他衝過雨幕回到車上，想起接下來只有一個人，不禁哇哇大哭，回到房間後打開電腦，竟發現Gail的電郵躺在郵箱裡：

「妳今天就搬去維蒙特州了，我為妳驕傲，也為這份新職業興奮，妳必會遇到很多新鮮的事情。但是，我也可以想像丈夫沒有妳在身邊多寂寞，告訴他，想聊天時就來找我！」

我曾告訴Gail「履新」的日期，她居然緊緊記住了，我激動地立刻寫回信，說想家，真不知道跑來外地工作是否正確。如今回憶，卻只有懺悔，遠行前沒向她請安是大錯，怎麼還勞煩她為我著想？其實，和她相處，我總是單方面地讓她關懷，卻沒為她做過什麼，面對開朗的她，我從來羞於表達感激，她明白我的心情嗎？現在，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傾訴對她的敬愛，那天，Alex向我說謝謝趕回蒙特婁，我無言以對，這是我為Gail做過的唯一一件事，相較她時時刻刻的溫情，算得了什麼呢？

葬禮在西島的猶太墓園舉行，天空灰灰地颳著冷風，是下雪的前兆，大家一身黑衣，默默站在空曠的墓園，工作人員抬著覆著紫紅色鑲金絨布的棺木來，曾經活生生的Gail就躺在那兒嗎？我淚盈於睫，戴著藍色小帽的猶太祭司是Gail的舊識，淒涼的嗓音唱起詩篇經文：「我的生命如煙霧消逝，我的身體像爐火焚燒。」上帝，為什麼？這樣美好的女性為什麼早早離開？祭司說，上帝知道我們的疑惑和煩惱，但是人的智慧不能解答，我們只須明白，Gail一生苦短，她不僅勇敢地和病痛搏鬥，更認真地去愛人，這樣的生命已經見證了美好，「父親怎樣疼愛自己的兒女，上主也怎樣愛惜敬畏祂的人。」Sabrina哭著唸起祭文：「我永遠記得，工作上遇到挑戰，您握著我的手告誡，只要下決心一定達成目標，果然成真了。」「我永遠記得，您在我失戀的時候整夜陪伴，告訴我一定能夠尋到真愛，果然成真了。」「我想念您啊，媽媽！」Sabrina嚎啕，人們的啜泣響成一片，棺木慢慢降下，祭司一邊誦唸經文一邊鏟起泥土往墓穴倒去：「逝者已矣，但是，Gail將以另一種方式和我們同在。」泥土越疊越高，我們排成二列跟著祭司離場，我回頭望著墓園，依依不捨、心頭酸楚。

Gail奮鬥著讓自己的生命延長了兩年有餘，能量太熱烈，她走了以後，我依稀感覺她跨越了時空的隔閡，來到近在身邊的所在。認識她，給她寬容的心照拂，目睹人的意志能達到如此境界，真是太幸運了。Gail，妳擁有一個了不起的靈魂，願妳平安，遠離肉體的折磨，用另一副眼目繼續看顧切切思念妳的親人。 

（原貼於我的另一個blog：http://gracecylin.wordpress.com/2011/12/22/%E6%80%9D%E5%BF%B5gail/，2011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