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7 23:19:20妞妞

村上龍的萊佛士酒店

我曾經很迷戀一個人。記得一個冬夜,那個人和我信步走在人行道上,我在寒冷的空氣裡緊緊挽著他的臂膀,一個念頭突然升起:「真想把你切成一塊塊收進我的冰箱,這樣任何時候都可以仔仔細細看你了。」那個面孔、頭髮、手掌都讓我魂牽夢縈的人,居然沒嚇得「花容失色」,反倒微微笑了起來:「坦白說,我有點兒害怕,不過,這是最恭維的讚美。」

迷戀不是愛,而是被某個不知名的元素觸發的衝動,無關身分、無關年齡、甚至無關性別。而一生中能誘引激情的迷戀不過寥寥數回,因為那不知名的元素只綻放於隨機的時間與空間交錯之處,使那個人的現身喚醒在彼時彼地沉睡的感官,看見連那個人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美麗。而一旦沉溺於迷戀,便想要佔有,將那個人的身體與心靈全部束縛,置放於私我的版圖獨自品嚐。村上龍導演的電影「萊佛士酒店」裡,女主角萌子本是藝人,為了到新加坡找昔日的攝影師情人不惜放棄事業。她住進名流出入的萊佛士酒店,日日夜夜在街頭、港邊徘徊,好不容易相遇,才發現對方早已結婚生子。她勉強著那個男人和她一起出遊,途中兩度企圖殺掉對方,當差點被撞毀的賓士轎車一個大轉彎衝進路邊的樹叢,男人狠狠抓住坐在駕駛座上的她:「妳為什麼總是沒變?」嗓音卻懼怕得發起抖來。

冷酷地殺人是迷戀的心情裡滾沸著的慾望,卻不是所有沉溺於迷戀的人真願意、也真膽敢做的事。凡人如我讓迷戀隨著時空轉變逐漸散逸,但是有人不願意讓排山倒海的慾望輕易告終,也或許因為若不能徹底毀滅眼前這個人,便無由消解不能佔有的痛楚。萌子的殺機沒有成功,但是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愛的飢渴」裡,少婦悅子就用鐵鍬親手殺死了俊朗的家僕三郎。她明白除此之外自己的迷戀沒有出口,因為在三郎的眼裡,被迷戀折磨的女人不過是個「精神性的怪物」而已。

迷戀便是這麼狹隘、這麼難以被他人同情。在萊佛士酒店的豪華套房裡,萌子仰頭和天花板上一圈圈轉著的風扇說話,那是熱鬧卻又淒清的獨白。當她遊魂一般飄蕩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教堂的牧師、市場裡賣榴槤的小販、烏節路上購物的觀光客都不理解她,可是一幢幢摩登與傳統交錯的建築物背後似乎都隱藏著那個男人的身影。萌子亡命地追逐,她的激情卻無人理睬,她那穿著白色洋裝的窈窕身姿彷彿全然透明,使得花園城市像是一座奇詭的鬼域。可是我知道村上龍不想說靈異故事,他不過要揭示幽暗的人性底層不能被正名的慾望,讓曾經迷戀過、或者正在迷戀著的人找到歸宿而已。

村上龍是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從中學便開始拍攝電影的他,當起導演來說故事的功力絲毫不遜於寫小說。我想起2001年他去台灣的時候,幾個在座談會上的文壇人士拚命問他村上春樹,以片面的常識如此浪費寶貴光陰簡直荒謬之至。當然兩位村上先生是常常被相提並論、甚至在二十年前有一次對談,不過光因為如此便放棄挖掘村上龍的大好機會,不是像看到Paris Hilton的時候不問八卦、反而問她巴黎的希爾頓飯店經營得如何啦一樣的無聊嗎?

數年前曾去過一次新加坡,在萊佛士酒店的酒吧喝了一杯酒、瞻仰中外名人的簽名後就離開了。我應當再拜訪一次,在中庭的綠茵白椅上尋覓村上龍靈感的軌跡,體會萌子的孤寂。萌子離去前要求那個男人為她拍照:「唯有在你面前,我的笑才是真實的。」於是男人為她拍下一張張特寫,這短短的數分鐘是全片之中萌子唯一顯露嫵媚笑容的畫面。因為迷戀而從靈魂深處泛起幸福的笑意,這或許就是沉溺於迷戀之人所能獲得的全部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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