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6 21:11:33宿霧

懷化,懸在門扉上的燈盞


一,
時到今天,我才知曉,旅行和愛情有著類同的相似:無非要麼厭倦到終老,要麼就是懷念到哭泣……

沒有終點,我也不會厭倦,而那份心碎的懷念,在思家的情緒縱容下矛盾你的心志,在某個暗夜再度熟悉的游弋。縱使萬千不捨,也得把感情的野馬牽回來,流浪的本質承認過,愉悅不過只是披著件不現實的外衣。而那匹隨性的野馬,現在就被牢牢地囚在廄裡。

理智是一個嚴厲的馬伕,他冷酷不攜絲毫的同情,恪盡職守的背後,只給你隱忍的一個眼神。

我覺得那個眼神已經足夠了。

在重新整理馬廄的時候,我竟發現了角落裡那截有著很鮮明印痕的韁繩,意識被強烈的穿透過,讓我眷顧、落淚。

覺得2004年的湘西之旅總像是在了一個糾結,以至於在返程的西南山城久久徘徊等候,只能遙望高掛於前方的燈盞,當接近的時候卻彷彿費盡綿密的心緒,終是空待。

回歸是那麼掙扎的渴望,我不曾想到過。

當鳳凰、苗寨、吉首的足跡回轉時,我落在懷化,這個西南陌生的山城當中。痛楚的一件事是,自打旅程開始到臨近尾聲,我都還未落實買到回程的臥鋪票,甚至包括硬座票。我自慚那是所有旅行中最失敗的一次,已經是春節末梢,在中國春運的高潮起點時選擇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

是在臨近夜幕來襲的時候,坐公路班車趕回懷化縣城的,一路的倦意,因為在吉首就沒有覓到回程車票的消息,失望到了極點,念著快要趕不上假期的尾音,可又懷揣著這一夜最後的僥倖。

懷化是大站,說不定還能買到票。

說國道麻陽段晚上九點要封路,小巴士拚命的帶月披星的瘋奔,一路是荒諳,幾乎只有山崖邊偶然的燈盞光亮提醒是走在路上,如果沒有這些參照,不准我會以為行在無色的空洞裡,自己被置於荒蕪,不知所措。

車,竟在半路上莫名的被攔截下來,那刻過了麻陽自治縣。沒有看到制服的警察,視線中是一團黑影,借助手中的金屬物體發出尖銳恐懼的敲擊,從車側轉向車體前部,一望而知,遭遇山匪路霸了。

與湘西的山匪竟在無人的夜晚相遇了,想必也是旅行中的一種意外,想像面對驚懼會成為即將的結尾,包括整車人都驚瑟。女人愛放蠱,男人尤當匪,蠱婆沒遇到卻見識了真實的湘西土匪,暗自發笑。


二,
僵持的時間不算很長,整車人坐在車內沉默的樣子,顯然擺譜對司機有足夠信心的一種盼待。司機和身邊的陪駕都是懷化本地人,似乎跑這條線很熟,瞬刻,收過村費的鳴鑼尖利音迅速在模糊的厲斥聲中,漸黯淡去。

只有彼此才是同惜的關係吧,一路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你以十分友善親近的態度和一班人生活了幾十年之久,又突以手鐐的方式侍侯你,似乎多少帶點抗拒的偽情,彼此各懷一半。那麼即使一個人犯了法,總也應放一些足以容忍、免於尷尬的尺度,那每一分毫的仔細度衡,在這樣偏僻簡單的鄉城,人們小心翼翼,因為知道失之即千毫。

班車並沒有在懷化站前廣場停下。穿過黑漆漆的夜市攤街,都徒剩光禿禿的案凳和雨篷,走在狹窄潮濕的夾心弄堂,抬頭望到站前廣場上的燈火,只是像極掛在家門口的溫暖的燈籠,我有努力發現哪怕一絲的線索,因為此刻自己心裡還是依戀著驚喜迭出的歸途車票。

從來都沒猜對過,這次也不例外。

夜已經很深了,火車站的窗口已經賣不出任何票了,鶴城賓館在站南的地方辟出了臨時售票處,武警把守著入口,每次只准許5人進出購票。我看到,滿廣場的人潮,並且特殊的全是單色啟程外出的民工流,剎那淹沒了整片街區。

我驚瑟自己深陷中國民工春潮的洪流裡,真實的。再也不是昨天熒屏上見到的那片擁擠。那些個眼神好像迫切的需要離開家,彷彿多駐足一分鐘都是累贅的焦慮。我夾在他們中間,身材更顯得矮小。

常常是愛上一種感覺,並不覺得有什麼卑微和屈下的成分,甚至在知道今晚的限定購票時間已經結束的當口,一點都不生自己的氣。滿街是無法信任的親人,有種固執的衝動,想找個朋友安慰一下滯留異鄉的鬱悶。也許,我該主動的問一下排在前面的老大哥,你愛你的流浪嗎,即便是一生的孤獨,你也還依舊會愛它嗎?

前面隊伍散開人群裡的訊息,還是讓我遭受轟擊,十天內的火車票,就連坐票都很難有戲了。

我在想,我是哪一種人呢?好端端的休假不呆,一個人跑湘西的山區裡來了,甚至在號稱中國民工第一城的懷化,幻想著找到歸家的路,而眼下正是農曆春節假期的尾音。

這算不算瘋了?真不明白算不算得上是一段愉快的旅行?


三,
躺在嘈雜的車站旅館裡,遠處的喧嘩和沸騰,由沉底處瀰散進今晚的星空裡。我想,生命或許真的不應該太計較的,至少不能計較得太多,滿足的慾望能體會就應該收住的。

你看,旅行都無法厭倦到終了,於是所謂的背後,就有了諸多不知道的秘密,探求的迫切和擁有的貪婪。老大哥們並不是因為賺取足夠的生活費,才那麼急迫的向前趕路的吧?如果是那個原因,那我每天都不是活在無目的的壓抑中?

活著,還為了某種感覺。說不定老大哥還有我不知道的一些秘密,為了那份紮實的感覺,他甘願愛上那個叫孤獨的人,一輩子做讓我羨慕的快樂富翁。

裹軍大衣的服務員為我打開了旅館的房間,我覺得現在需要清空滿腦袋紛擾的掙扎,也許明天會有解決車票的智囊。

第二天清馨的空氣讓我甦醒不少,望著從凌晨就開始排隊的民工老大哥們,我真的不忍再給你們添亂了,還是趁早從隊伍裡抽離出來,我覺得機會渺茫,按這樣的速度,我怕立春都趕不回蘇州。

電話隔了很久才回復過來,失望。梅說,她在婁底火車站的朋友也沒有把握,懷化站沒有的票,她那也夠戧。想也是,西南鐵路重紐的懷化,已經是最合適的中轉點了,我卻非得期望奇跡。

而此刻又將離去,催促自己上路的不是信心的消逝,而是不可控制的焦躁。滯留在這座亂城多一秒就是排山似的焦躁不安。流浪,就是不停的漂流和等待吧,安慰自己一下,要適應流浪背後的壞情緒,至少我還可以等待。

左膝的扭痛,連日來的今天更隱隱陣襲,剛才看過附近的診所,可能旅行傷到韌帶,但應該不嚴重。我就這樣被沉重的左腿和累贅的行李拖墜著,一直墜落、墜落,抵至冰冷堅硬的谷底。

開始滿街打聽旅行社,寄希望於那裡可以減少些沮喪的份量。

可是沒有一家旅行社開門迎客的。


四,
惟有飛翔,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所有的出口都封閉的時候我才想起這最後的決定。可這決定也讓自己沮喪了好一陣,懷化沒有機場,距離最近的也要去張家界、貴州的銅仁;再者城區的許多酒店、旅行社都很少代理出售機票。

午飯以後,我終於知道那些家旅行社閉門的理由,即便正常營業也根本不可能提供你服務。天府飯店的一樓,找到了一家,也是緊鎖門戶,可依稀分辨出裡面還有人影的晃動,再三的詢問飯店櫃台裡的小姐,她說外面票販太多,卻一面矛盾的始終不願意說出裡面的電話,我開始懷疑她們是一夥的。

費盡周折,進到屋內,和叫小羅的年輕夫婦倆砍起了價,湖南人有著表層的熱情,雖則想賺利潤,可也免不了會顧忌左右。他們開的八折票價我不滿意,知道機票的水分很厚盈,自己現出掌握的恣意,只等著對方交槍似的。

可最終沒有可迴旋的地步,時間和價格都沒有挑揀的可能,選擇了明晚去張家界的荷花機場,只有最後一班飛機了,21:50分的。

我只能相信,不是厭倦了這裡,而是噓歎著這種漫長的告別。

異域黑夜裡,遠處那盞懸在門扉上的光亮,熒熒的閃耀,是值得真實的堅定,可也讓內心徒生虛幻,幻的不願意去提及在這裡孤獨的情緒異像,怕啟唇便心碎,怕離開以後的懷念,更怕淚落時的氾濫。

我開始迷惘著要如何去界定眼前這同樣都存在著的,真實與虛晃。


五,
在旅館,重複著將牙刷、毛巾、刮鬍器、衣服、鳳凰買的藝品逐一依序歸進窄小的旅行背囊中,好像除了反覆單調的步驟外,惟只等待那個瞬及的過程。

去張家界需要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好在短途票小羅他們幫助買好,加了不多的手續費。

張家界百貨大樓前,順利取到了送來的機票。

過登機閘口的時候,還特意回望了一下門外的夜空。

一切彷彿和之前的兩天迥然相異,屬於不同的速率和感覺,我不知道是記憶中的哪種物質發生了微化,只記得,身後的懷化彷彿還只有幾步的距離,但身體知道已經在旅途上了。

23:10分,東航的MU5312航班安全的降落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的跑道坪上。在我座艙的周圍,滿是星點的燈盞,在黑色的背景裡十分對照,那些燈盞是否也和幾個小時前的光亮同樣傷襲呢?

被裹在疲憊的氛圍中,週遭整理行裝的旅客像隔著遙遠的距離,遲重沉緩的離去。實在太疲倦了,連胸腔裡捶打嘶喊的聲音都漸漸微弱下來。

但總會這樣般聯想。

每當窗前有飛鳥掠過,每當身邊有風塵僕僕的旅人歸來,我都能夠讀解到那些個癡惘卻隱忍的眼神。因為,在那一年早就懂得,世界上有一種過眼的情緒,他們是嗅到那流浪與碎憶的氣息就會懷念到哭泣的人。

很幸運,我也是那種人。








攝影/ 宿霧2004年湘西山江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