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馨云

阿嬤：

這是我第一次給您寫信，本來它是一篇祭文，可是我對於祭文沒有感情，我只是想單純的跟您說話，像以前一樣。所以它是一封信，一封朝著您離去的背影大聲喊著嘶啞著我愛您我想念您的信。
從來沒有跟您寫過信，因為在您往生以前，我只要扯開喉嚨喊一聲：「阿嬤！」您的臉就會溫柔地抬起來，把擁抱的手準備好，等待我陷入。本來我想要使用很美麗的辭藻來說我們祖孫的事，但是千言萬語在我內心湧動，能吐出來的一字一句，都變成串串苦澀掛在臉上，哽在喉嚨裡。

那天和姑姑說話的時候，講到我很愛吃麻糬，是那種用竹筷子捲起來沾糖粉吃的那種，我問姑姑：「您怎麼知道？」她說是您跟她說的，……講到這兒，我的淚又來了，可是我不可以輕易的傷心，因為阿爸說您一輩子都很堅強，我是您的孫，我怎麼可以輕易被打敗？

阿嬤，原諒我沒能在您最害怕最辛苦的時候，陪伴您，牽著您的手，把您交給佛菩薩，……

阿嬤，當菩薩以後會「想念」嗎？記得有一次暑假我回來找您，不知怎地，肚子一直不對勁，我問您為什麼不帶我去看醫生，您說那不是病，是因為我太久沒回去，樓上祖先太想我，上樓拜一拜就好，我照著做果然好了，……阿嬤，如果您想我，會用什麼方式呢？我很想您，我想念您每年包的粽子，炊的粿要我們吃，要我們帶回去，當時我在減肥一直拒絕，有些不耐煩，……再也沒有了，沒有那種會放滿最大顆花生、最多料的阿嬤的粽子了。

當我長跪在您面前，您的臉看起來還是那麼慈祥，就像以往的每一天當我說著生澀的台語跟您撒嬌時，您笑著，不太懂的笑說：「都這麼大了還是像個小嬰兒。」然後我會開心地抱您，當時您身上熟悉的味道，脖子上的紋路，被我輕輕的用臉頰貼著推擠著，涼涼的膚觸，我還記得每一吋細節，像幻燈片播放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為您打掃房間，我把窗台擦得很潔淨，因為佛菩薩要來接您，我猜想或許有的菩薩急性子，會從窗戶先跑進來，這樣您才會很有面子。您的衣櫥我都擦過了，包括放著您心愛衣服的五斗櫃，和裝著我們用過穿過的每一頂小帽子、小衣服的櫃子，我知道您節儉，端詳著這許多，您是否曾經在我們忘記探望您的午后，端詳著每一尺我們長大的痕跡？衣服上陳年陽光的味道，鑽進我的心裡，眼睛，暖暖濕濕的。

我還找到之前喊頭疼，您硬要塞給我的薄荷油，那天我還是沒有收下，現在我把它收起來好嗎？小羊玩偶也在您的轉達之下，從姑姑那回到我的手上，您在醫院時曾經皺起眉頭檢查它，好確定它是一隻羊而非一隻小貓，好確定我所說的它會陪伴您的功用有多少，握著您當初握著它的方式，心痛持續攀升，……後來您的手已經沒有力氣去抓住每一次我們的呼喊，軟軟擺在胸前，太累了，任我輕輕捏著，任點滴的針頭把手背刺得發紫，也不喊痛不反抗。

誠實說起來，我一點也不孝順，因為我太少去探望您，一個禮拜一次的拜訪，這之間您是怎麼過的？每次去您都說：「我已經坐在這裡好幾天，好幾十個小時，……。」您看向窗外那一成不變的城市車流，無奈無語，您的臉很安靜掉到了一個我不能觸及的世界，我又捏捏您的手，想把您從那邊拉回來，您像個娃娃讓我抱著拉著，才說一聲：「嗯。」又回過臉看我的皮膚有沒有好一點？瘦一點？當時我很想去握住您捧著我臉頰的手，可是我害怕，害怕您會被太顯露的感情嚇著。

我又遲到了一步。

所以，您很快就走了，因為當佛菩薩比較好，可以走出這個陌生無聊的醫院，去做您一直想做的事，但那些事裡面有沒有我們？我好自私，我還是有點自私，因為我突然覺得失去好多。但我相信，您一定會一直保佑著我們，您的堅強也會轉化成我的堅強，當我戰鬥於這五濁惡世的時候，擁有了兩個人的力量，我何其幸福？

又何其不幸？

現在那邊是白天還是黑夜？這邊好晚了，如果那邊也是，您要安心休息，因為您已經拿到極樂世界的學生證，還要讀到博士學位，需要非常精進，很耗體力，要加油要快樂喔！我會一直守護您，就像您守護著我，這是我們偉大深重的約定，要勾勾手指蓋手印心貼心，因為我要把您裝進我的生命裡，用我們合成的生命值去活得更勇敢更堅強。

阿嬤，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