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30 22:53:07飲雪燕

柳枝生2

我持續等待,但事情似乎不如我所想像中那般戲劇化,只是當課堂中老師釋譯〈莊子〉某些篇章的涵義時,部分言論在我聽來顯得刺骨。但諷刺的是,我又意識到自我彷彿正飾演〈莊子〉書中那位善變形貌的壺子,總蓄意攪亂任何有意將我窺盡的焦點。那些曾經認定我有某種特質的人群,從我搖身推翻他們為我銬上的代名詞之後,必然得從重新衡量我形諸於外的另一種面貌,且開始為我陰晴不定的性格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此時,我羽扇綸巾,佯裝穩坐空城,卻怕事跡敗露。

直至班導師決定為同學們迎新出遊的努力宴請全班,在遊藝股長的堅持下,全班被強制要求出席導師的宴請,我的危機意識始提到至高點,疑心這是一場表面溫馨卻「內伏殺機」的鴻門宴,將對近日在我身上發生的所有罪過進行審判,而審判者必然是同學們的媬姆靠山--班導師。因此,我苦心設計許多對策。不過在進入宴場的那一刻,我決定服膺於任何審判,讓所有怨忿滲入我的骨底,引起我對處世態度的徹底思辯。

宴會的確如我猜想般和樂的進行著。我故作鎮定,將任何風吹草動在我心激起的猜忌以漆牆的方式一橫ㄧ豎細心抹平。好幾次,我攤開舉杯的左手,捕捉人群無視於我的片刻,老練地將頭上毛燥的髮絲順勢安撫,使任何因焦慮乾烤出的一勾一角,被冷飲的冰度麻痺他們敏感性的神經, 而趨於安祥。我反覆思索遊藝股長強制要求全班出席導師宴請的背後動機,時間就在那些自愚愚人的臆度裡漸漸流逝,不著痕跡。那些川流在同學與老師之間的歡笑,也因我疲於防守自我立足的空間而被殺得片甲不留,從我身上乾乾淨淨地被撇清。到宴會畢,氣氛仍融洽得令人可疑。我趕緊騎腳踏車離開,是在同學們轉往導師家的那一路上,所有車燈皆在我眼前點燃,轉瞬燼落於我耳畔深深。我是劉邦乘馬飛馳,也是林沖渡雪狂奔。

一寐覆一寐,翻開莊子或者六祖壇經,遊走字裡行間的深意,盡體說理之奧妙與思想之精髓。 闔上書本後,則無心拘泥於句讀的解構太多,讓冥思斯須變幻如蒼狗,盤臥於定靜,凝禪於安慮, 跳躍於頓得,得意則忘象,得魚則忘筌,思變易,難是改行。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能力行,亦即領略頓悟之真諦,是真頓悟也。我一心追尋莊子之消遙,欲離去心慾之放縱,最終卻跌入強求無慾的牢籠。慾與不慾,皆有所執著,無法達到耳目通達之境,因此終不能行事坦然,問心無愧。

低潮的因子仍在我心底作祟,儘管我每每誦讀過經典上的字句,刻意讓呼吸徐徐悠悠,眉目不卑不亢,以不縱慾且不抑慾為待物處世的準則,我心卻仍未自死水裡掙脫。

「生命中有許多盲點需要以時間作為鎖鑰」,是我後來才恍悟的道理。當我知道遊藝股長強制要求全班出席導師的宴請是由於導師極可能在短時間內中斷教職生涯以為病中的母親盡孝,那時在我心底隨震懾之後排山倒海而來的是無比的羞愧。當時,我對鏡窗瞻視自己雙眼炯炯,哀戚於這雙眼只看見他人風吹草動,卻終不見自我闇於小智。一時羞愧難耐,離情也難耐,兩者在咽喉作哽,牽絆眼角欲滴的滲水欲流還休。

班導師發布將在隔年退休的消息是在班上為某位將休學重考的同學所辦的餞別會上。除了告知同學她將離去的消息外,另有一句話,我想,在我身居這所大學的歲月裡,或者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她是以慎重的語氣對在場的每位同學如是說的:「記得,是這所大學收留你。」

在後來的歲月中,我曾告誡班上某位我認為激進於民族分割的台獨主義者:「歷史少了台灣仍不失其浩瀚,不要試圖改變歷史,或認為自己能改變歷史。身為人,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傾聽歷史的聲音,遵循歷史指引我們的方向而行。」曾經,我以儒家的方式療傷,夫若天將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但當我喪失所有的慾望之後,某些曾經被我以唯物價值觀衡量而終遭打入冷宮此一噩運的無形事物,如今觀之卻如雪中送炭般教人憐愛不已。我驚訝於自己處境衣食無缺,且茗品人情的溫暖如啜飲一杯溶解孤獨的下午茶。天涼好秋,風光明媚,家庭、學校,以及師長同學這三種區塊緻密相連,用盡自己最美麗的一面慘澹維護一種不容世俗以物質功利衡量的溫情世界,如此,又何苦之有?偶爾,我接起電話,聆聽來自家庭的細心問候,或心醉地打開學長姐適逢佳節送來的餐點祝福,那些沸騰洋溢的暖度 若一脈血流那般容易教人忽略卻又割捨不了。事實上,我不欲扮演一個媚世者對一花一草歌功頌德,只是我意識到:我的存在不因我努力證明我的存在而存在,而是因每項事物願意空缺一個角落包容我的存在,使我有一個完整的立足之地,就像--是這所大學收留我,是天地萬物收留我,而非我向歷史證明「是歷史需要我,因而我必須存在」。「人生於世,得之於人者太多,出之於己者太少。」 陳之藩的話於我看來,是生命經濟體系的最好詮釋,也是我在過度汲汲營取於利,又心如死水疲於追利後,選擇懷藏於心的箴言,而不是〈莊子〉,也不是〈六祖壇經〉。

不執著,亦是執著。然則,執著起於慾念,禁慾,亦是執著。我欲無慾,又欲無執,如何為之?顏回居陋巷而不改其樂,何為也?是知足。知足則寡慾,寡欲則形體逍遙放任天地。蒼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蒼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歷史的浪潮可載我如舟亦可覆我如舟,我則順水推己如舟,清兮濁兮,皆為所用,逍遙自在。

舞蹈比賽當天,同學們的演出較彩排時大幅進步,我坐在休息區上仔細端詳他們擊拳、曲肱、抬腿、立鶴姿,像一個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看現在去回憶過去再拖曳至未來,看有莊子與六祖的歲月創造出多少篇章如花,繽紛璀璨。在人群的喧嘩中,聽賀爾蒙沸騰於喘息,聽自己見翩翩如蝶的喜悅,聽一張過長的板凳語我的生命體悟。沒有宗教的肩膀依靠,一個人挺直腰桿,靜靜傾聽歷史的聲音,開始向左、向右,或聞風不動,再任時間去思悟一枝柳該如何看待一面池如一片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