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5 11:55:15飲雪燕

未了的生慾與飄移——關於蘇童的《米》(三)

三、 城市。漂泊

火車已離開城市越來越遠了,剛才行經市區最熱鬧處時,車上的乘客已掃去一大半,上來的零碎旅人像火車在隔餐之間為了滿足嘴饞所食下的點心,極為細碎地分布在車廂這條窄窄的腸子。這對於夜裡孤零零的火車多少有一些慰勞作用。
(我開始在暗角偷偷審視著四周的每一張面孔,發現他們竟在我神遊的那些片刻裡迅速地變裝易容,甚至是從每個鋸齒狀的綠色皮椅中抽離,恍若留下一團青煙。)
距離下一個足夠繁華可以堪稱城市的地區還很遠,是那種能讓你睡到滿臉口水披頭散髮醒來後右腳或左腳麻痺得像殘廢一樣的距離。截至目前,我的屁股上已有些溫溫熱熱的騷痛,我想像腰部下的兩片肉類似鐵板上煮熟的熊掌,翻開時高溫的油漬像幸運草的種子爆跳彈遠又像冬天時脫下外套霹靂閃過的靜電火花。唉,痛苦是自找的,誰會坐平快火車回到這麼遠的故鄉呢?最多的人搭電車或平快在兩個相近的城鎮中來回,搭自強或莒光的則是在台北和高雄兩大城市間流動的時尚男女。其中,那些拎著香奈爾和PRADA廠牌小包包的名媛貴婦和抬起手腕刻意抖一下瑞士名錶佯裝看時間的多金男士,也許一輩子都不曉得真正的鄉村長怎樣。因為你實在不難想像他們在火車行駛的途中都在做什麼。

關於絕大多數散佈在台灣的鄉村,那是一個當別人問起時你會不自覺愣一下,在腦中搜羅各類風貌想盡辦法找一個代表性的產物概括他,卻不可得而只好說是某市鎮上下方的窮鄉僻壤。有時這類情形多了你乾脆推託說那是個外人不曉得的地方,像馮老闆問起五龍的來路時,五龍回答:「風楊樹,遠著呢!離這八百里路,城裡人不知道的。」那樣,總之就是不易啟齒,因為他們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說的清境農場,還是產什麼農產品泛了些絲商業觀光氣息的貴族鄉村,只須說說名字你便能搭上一兩句話去讚美他的。相較於城市,他們多少給人一些自怨自艾的卑微印象,像一個老頭不稱意時會在別人面前說自己老了不重用了那樣,蓄意貶低自己以乞討憐愛(但事實是他們有一肚子苦水不願翻出來將他人潑個狗血淋頭而已)。在較低俗的層面上,你或許可以說他們慣用一種含蓄的方式掩飾自己的無奈,不哭不鬧,沒有白布條上街,沒有警民的流血衝突,縱然有,也只有地方新聞或鄉間小報會用一小角示於眾人,所以多數人覺得他們是一群啞巴貓,靜謐,神秘;也像某些性冷感的閨中棄婦,敲敲木魚唸唸經就能消遣好幾個春夏秋冬。但他們怎麼想他們自己呢?他們訕笑那些來自都市的草包,他們想自己的鄉村是你們都市的兩倍大你曾踏在腳下卻毫不知情,就像許多外國人用了Made in Taiwan的製品還問你台灣在哪裡他看不到,你真想挨過去揍他們一拳讓他們學學什麼叫謙卑那樣。除此之外,他們也想自己家鄉的交通線的確是很貧脊的,只有一兩根公車站排插在主要幹線一旁的草叢,求學時代他們曾為此事氣得夢想到火車站旁,但年老後他們卻在每根稻桿每片黃昏中尋到詩詞裡的天上人間。這些真情真味有別於裝潢材板和鎂光燈裝點出的都市幻景而令他們愛不釋手,即使不說這些過於濫情的抽象事物,好歹在颱風過後鄉村也比都市賞心悅目些。我們都明白一些富商為何要在郊外買床別墅吧!因為那才是人住的地方。鄉村人的一點慰藉、驕傲,就建立在這點基礎上。不過再怎麼說,對於一個愛把憶江南歌誦在嘴邊的青澀年齡來說,是不能輕易諒解歸田園居的愜意生活的,畢竟他們滿身滿骨的熱血需要得到適度的釋放,到處鳥語花香和小橋流水的鄉村太像無尾熊的育嬰袋和外婆的搖倚,過分安穩以致於他們不得不憂傷生命激不出浪花。對呀!他們正那樣想著,他們需要一些岩石,讓生命的紋路有幾陣澎湃的線條,所以每個年輕人無不想奔往城市,每個成家立業的年輕人無不想在城市終老,戀棧電視螢幕裡炫人耳目的城市精采。

唧—恰恰—唧—恰恰——,洪水把五龍趕出楓楊樹鄉,他躺在有星有月的煤堆上,火車像一個飽經事故的爺老,拉著他的小手又將行往何處。第一次搭客運南下求學,其實也不過是一年半前的事,那時雙手抱著塞滿衣物的行李,我把頭輕輕枕在母親的肩膀上,沒有一絲悲傷,只想著從長安到塞北,一路的黃沙是荒煙,醉了又醒,是蔓草,欲死還生,又似夜半幾度干戈錚錚,朝朝複暮暮,無一不是王昭君指下的琵琶聲。
我沒有絲毫倦意,母親不斷向我提及少女時代的她曾憧憬過遠離家鄉的生活,她如何想逃離父母全天候的真孔式監控,她如何嚮往城市一條條五顏六色擺滿了前衛彩妝盒和時髦喇叭褲的商品街。她說台北,像一顆水鑽鑲在台灣的額頭,女人在那裡好像丟了年齡,永遠都不老。她想去,不只是一窩蜂人都往那裡跑(老爸年輕時不也到台北闖過嗎?),人不癡狂枉少年,那裡才有瓊瑤講的愛情,那裡才有王子和灰姑娘的邂逅。鄉下人就是一臉窮酸樣,畫了一筆胭脂走在路上就不得安寧,格調、情調,盡踩在腳下,要算起偷雞摸狗的事,倒是十根手指頭都嫌不夠,這樣鄉愿的地方憑什麼佔據她一輩子唯一的一次青春呢?我抽出入學手冊望了幾回,書皮上印的是校景一隅,由淡綠和淡白構圖。也許是相機濾鏡和攝影角度的巧妙配合,裏頭的那幢建築在天空下些略膨脹,有廟口門神的威儀。人家說大學,光是幾根樑柱氣勢就不同了,我凝視著,家鄉林間的幾片瓦舍和這怎麼比呢?窗外的高雄也處處是這樣的建築啊!一花一草不都瞻仰著他們嗎?這時母親補述說,她想她是老了,也累了,現在她反倒是喜歡看看田裡的油菜花。頓時,我感到一陣迷惘,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明白。

每座城市,都有一個暗角,裏頭隱藏著每個遊子的鄉愁和好夢初醒時的感慨。也許城市本是一只潘朵拉的盒子(Pandora's box),你覺得它十分驚奇、香豔,如神燈一般掌握實現夢想的鎖鑰而充滿誘人的魅力,但一打開卻跑出了罪惡、災難。不可否認,在盒內底層是保有一盞希望的,在還未掀起盒蓋之前,你已經知道希望就在那裡,只是你沒料到罪惡與希望會與它共在,只是你不曉得在你慾求希望的同時所有邪念與災禍會一如漣漪被一圈圈帶開。它幾度令你棄離,又教你回瞻,你聞到那裡的空氣有女人酥胸的脂粉香,有男人跨下的鈔票味,你看見餿水桶長出一條長長的龍蝦鬚好像山珍海味吃不空享不盡,每條街每條巷都漂浮著彩繪夢想圖騰的氣泡,你伸手抓它卻徒沾了一手皂沫,那正是城市。那裡有碼頭、鐵路、機場,道路四通八達,能為你開的門它都開了,任一扇窗任一扇門甚至是任一個洞口,貼近一看,萬花筒裡的繽紛傾瀉而出,光是幾片色塊的隨意組合就把你唬得如癡如醉,因為人是耽於視覺美的。城市這根巨型的煙囪管穿上琺瑯彩掩飾它灰暗的本質,每年吸引成千上萬隻來自鄉間的老鼠從各個洞口鑽進來分一杯羹吃,只是一旦你跌入了陷溺了這根煙囪,時鐘齒輪的轉動聲便時時縈繞在你的夢裡思考裡,將死神一步步牽引至你的身旁。

「那些可憐的人努力尋找人間天堂,他們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五龍的評斷是一針見血的,楓楊樹鄉不是人間天堂,他來到了瓦匠街,那裡仍舊不是。睡夢中,他仍免不了聽見鐵軌的震動聲。
長長的瓦匠街拖曳著一節節兩兩相對的樓房再次搖撼著他的心,米垛剔透的玉色捏在掌心是一把扎實的月光像街口的鈴聲將他紛亂不安的心情撫恤攤平,他察覺到心底最深最深處有一列火車在遼闊如海的平原上奔馳著,由東到西,由西到北,到南,像洪水到處亂竄,又重新鑽入來時的方向。他計畫回楓楊樹鄉好久了,他要帶一車廂的米回去,他還要用積蓄買家鄉的水田、祠堂、曬場,以及大大小小的房屋。過去他深愛著瓦匠街的米店,他曾想他一輩子都不再回楓楊樹鄉了,豈料勞碌了半生成就完一份家業後,卻在日愈枯槁的體態中詫異自己正在與時間進行一場搏鬥。原來城市是如此狡獪地在竊囓著他的生命呀!
城市至今仍是比墳場更貪婪人的血肉的,它讓人的罪惡在此窟窿裡滋生,放縱所有貪慾去燒殺擄掠使人步入自毀,最後再一併伸出魔爪擄去人的生命。年複一年,來自鄉野僻壤的壯年人口像錢塘江潮衝往城市這灣窄窄的岸口,他們的確激盪出幾層樓高蔚為壯觀的浪花,到頭來他們的靈魂與形骸也是如浪花碎裂在一次次碰撞間片甲不留。五龍想通了,比起城市,楓楊樹鄉至少是一塊安全的淨地,這種差別在死亡的頻率上尤其明顯。色彩斑斕的城市是一朵五彩的罌粟,他不能在這團蜜毒裡終結生命的末頁。

人的一生一直在城市和鄉村兩端擺蕩著,我們永遠在解放肉軀的快感和奢求性靈的恬淡中矛盾拉扯。城市的華麗對峙鄉村的樸質,從心靈層次的抉擇到文學論戰的喋喋不休,自古至今反覆更跌直把我們的心折磨憔悴。我們妄想再回歸一種原始的純真無華,卻一腳踏上開往現代化的列車。五龍說:「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裏泡著。」他的真實體原來早已交付給記憶裡的鄉村收藏,而城市中的他也不過是一具虛殼罷了。
對於每個人,城市像窮追難及的夢想安穩地落在地平線上,鄉村則是面向暗壁千語喚不回的純真時光,在過去與未來兩個驛站所接連的鐵軌上,我們乘坐一列名為現在的火車,或去或返總是來回漂泊,有時是在鄉村買一張前往城市的票,有時則從城市搭回鄉村。我們不很明白自己為何經常無所適從,別人猜不透我們的目的,我們也喪失理志去辯解我們究竟想抓住什麼,就像電影「時時刻刻」裡的小說家吳爾芙一樣,身居城市時緬懷鄉村,移居鄉村後又渴望城市,彷彿處處皆他鄉,無一是我家,怎麼看,怎麼聞,還是他鄉的月圓,他鄉的酒香。

火車又出發了,這次的五龍是瞎了眼而命在旦夕的年老五龍,他的心緊緊地貼在米上仔細去感覺火車行駛的方向,卻分不清火車是往北開,還是回南邊的楓楊樹鄉去了。失去雙眼,城市,楓楊樹鄉,都已在心裡密合。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鄉村這幅舊照擱在西天怯生生地落下,城市是東昇的烈焰隱蔽了他的足跡,而某個夜晚,這幅舊照仍會隨著歸鳥舉翅高掛天空,就在眼前的同一片天空中,城市與鄉村規律性地移動,從過去移到未來,從新生移到死亡。如果能把時間的形名打散,是不是就能將過去、現在、未來三者齊一。
流浪者之歌裡的西達塔認為:「每樣東西,沒有以前,沒有以後,只有現在和現在的實在。所有的悲哀不都在時間裡面嗎?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懼不都在時間裡面嗎?」因此,人一旦克服了時間,當下便克服了所有的困難、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