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喝醉了。
我駕著他的車﹐在傾盆大雨中龜速前進著。我吃力地瞪著前方的路﹐把水刷開到最快﹐車速放到最慢。
瞄了一下旁邊昏沉沉的他﹐沒好氣地心想: 還跟我逞強咧﹐明明就醉到連走路都不穩了﹐還說可以開車送我回家。我才不要這麼快就去見閻羅王咧﹐在車旁一把搶過他的車鑰匙﹐把他推進副駕駛座﹐然後果斷地開車。幸好小女子我當初還沒離開家前有去考駕照啦。
原本想把他載回他家﹐但似乎有點遠﹐而且這樣的大雨還是不適合行駛。
所以。。。只好去我的租屋咯。
我把車停在樓梯口﹐拍拍他的臉頰好讓他清醒一點。然後淋著雨把他拉下車﹐然後扶上樓。天啊﹐重斃了。。。
為什麼這種事情要交給我啊﹐為什麼不是阿森或和謙送他回家啊? 真是莫名其妙!
[天就交給妳了﹐要好好安慰他受傷的心靈喔~]剛剛要離開的時候﹐阿森這樣對我說﹐一旁的小令等人居然也給我笑得曖昧。
什麼嘛﹐一群沒有義氣的人。

開了房門﹐喘吁吁地把天扶進去﹐讓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
急忙拿了條乾淨的毛巾進浴室沾濕﹐然後幫他抹臉﹐慶幸著他沒有嘔吐﹐否則我就有得忙了。然後再拿條干的毛巾﹐擦乾他微濕的頭髮和身體。結束這一切的動作之後﹐我才慢慢地擦著自己﹐但其實也差不多乾了。
我喘口氣﹐無力地坐在他身邊﹐他的頭枕在床上﹐眉頭微蹙﹐睡著。
這時才發現我忘了開燈﹐房里暗暗的﹐只有窗外的路燈透著略微泛黃的光線﹐照進房里。
懶得再站起來了﹐就這樣吧。
我把頭也枕在床上﹐雨勢轉小了﹐在路燈的照明之下﹐像絲一樣細細的下著。

身邊的天動了一下﹐然後模糊地說了什麼。
依舊緊閉的眼睛﹐卻有一滴晶瑩的淚﹐滲出眼角﹐順著臉龐滑下。
這滴眼淚﹐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總是在眾人面前堅強無比的他﹐絕對不會想讓別人看見他的眼淚。
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天喝醉的樣子﹐失態的樣子﹐還有心碎的樣子。
天總是陽光﹐總是自信的。但是失去愛情﹐居然會讓一個如此驕傲的人﹐變成這麼狼狽。
我輕輕用手擦去還懸掛在他下巴的眼淚﹐然後握住他溫暖的手。
我想陪著他﹐就像每一次他都陪著我一樣﹐這次﹐換我做他的依靠吧。

天又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沒有焦距的眼睛花了好幾秒鐘才接收到我的存在。
於是﹐他輕輕微笑﹐手指慢慢牽握著我的。
夜很安靜﹐氣氛很祥和﹐他又沉沉睡去。窗外的雨依然細細地下著﹐我望著望著﹐開始覺得睏了。
在睡著之前﹐有個想法朦朦朧朧地出現在腦海里。
如果這世界真的有可以停止時間的按鍵﹐我想不顧一切按下靜止時間的鍵﹐就這樣停在這一秒。
他在我身邊﹐握著我手的這一秒。


睜開眼﹐先是被刺眼的陽光刺痛了眼睛﹐昏花的視線中﹐漸漸出現自己房里熟悉的米黃色天花板。
想用手揉揉眼睛﹐才發現右手正被人安握在手心。
轉頭﹐天的微笑又映入眼帘。
他靜靜凝視我﹐嘴角掛著微笑﹐看見他沒事﹐我也笑了。
[我們。。] 一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天起身﹐倒了杯水給我﹐又坐下來﹐望向窗外。
我喝口水﹐盯著他若有所思的側臉﹐再看看我和他的手。
此刻﹐它們已不再相連。

[我們就這樣睡了一夜啊?]
我和他依舊坐在床邊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我放下杯子伸了個懶腰﹐整夜用這種姿勢睡覺﹐換來的是一身腰酸背疼。
[對啊。] 他聞聲﹐回頭看我。
[真了不起。] 我笑笑﹐站了起來﹐[這件事要保密啊﹐否則被那群神經病知道了﹐又會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謠言了。]
[我不介意啊。]
我怔住﹐低頭看著還坐在地上的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仰起頭﹐笑了﹐[開玩笑的。昨晚的事﹐就當作我和妳的小秘密咯。]
我端詳他的樣子﹐胡渣冒出來了﹐頭髮亂了﹐精神倒還不錯。[你還好嗎?]

[沒事了。] 他站起身﹐換我仰頭看他了﹐[妳今晚會去上班吧?]
我被他的無厘頭問題問傻了﹐[當然啊﹐為什麼不呢?]
他輕輕嗯了一聲﹐[那我先走了﹐今晚見。]
說完他摸摸我的頭﹐打開門走下樓。
我愣在原地﹐為什麼他要這麼問呢? 他從來不問這些的啊。
我納悶地走到窗邊﹐看見樓下的天正打開車門﹐怔了一下﹐然後仰頭往我的方向看過來﹐微笑著。
在他的車窗上﹐有我清晰的倒影。
他朝我揮揮手﹐轉身上車。
我就這樣站在窗邊﹐目送他的車子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程小書﹐妳想太多了。
我這樣說服自己。

不經意看了時鐘一眼﹐才發現時間不早了。我趕緊洗個澡﹐然後搭巴士到醫院去。昨天下午﹐聽可梅阿姨說爸爸的情況稍微好轉了﹐終於讓我松了口氣。
我在想﹐是不是該搬回家了﹐否則可梅阿姨一個人住﹐又要每天來回醫院照顧爸爸﹐也太孤單操勞了。
至少﹐在家裡我可以跟她作伴吧。
下了車﹐我步行往醫院的方向。
每每進入醫院的園區﹐我都要花一點時間來適應這裡的氣氛。生離死別的地方﹐總讓我不太自在。還有醫生護士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我無法釋懷。然而進出幾次之後﹐我想通了。

每天每天要面對那麼多的病患﹐能有多少感情? 就算當初對每個病患都充滿感情﹐久而久之﹐見過那麼多的病患離開﹐也會告訴自己對他們保持距離﹐免得老是陷在悲傷的旋渦中﹐無法自拔。
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方式。
想著想著﹐我搭上了電梯到爸爸病房的那層樓。
哎﹐剛忘了買阿姨交代我買的水果﹐真是糊塗。我看看兩手空空的自己﹐深思著﹐還是先去看看爸爸﹐然後再出來買吧。
然而一出電梯門﹐一種強烈的不安立即席卷我全身﹐擴大到我的神經末稍﹐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知道自己開始顫抖﹐因為我看見了。

一般來說﹐公共電話都設在醫院的大廳﹐而且都會有至少五六台。
然而這家醫院的設備怪怪的﹐會很突兀地在每層樓的某間房門外設一台公共電話。
而爸爸的房門外﹐就有這麼一台很突兀卻又真實存在的公共電話。
常常﹐在不能用手機的醫院里﹐我要聯絡某某人的時候﹐都是用這台公共電話。
現在﹐我看見可梅阿姨站在爸爸緊閉的房門外﹐流著眼淚﹐發抖的手按著按鍵。我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是呆愣地看著。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我想跑過去﹐想大聲地問﹐然而我卻像石像一樣﹐在原地佇立。
[我願變成童話里﹐妳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妳。。]
啊﹐我忘了關上手機﹐此刻它就在我的口袋里放肆地唱著﹑唱著。
我慌張地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未知的號碼﹐在別人的注視之下連忙把它關上。

[小書!] 阿姨的聲音﹐近在咫尺。
我抬起頭來﹐對上阿姨的淚眼。想來﹐她在我手機響起的那一刻就發現了我。
[阿姨﹐爸爸在睡覺嗎? 妳怎麼跑出來了?] 我強擠出微笑﹐故作輕鬆。
她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摀著嘴哭泣。
[阿姨﹐妳說話啊﹐不要一直哭嘛。] 我慌了手腳﹐不願相信自己心裡最壞的情形。
[剛剛﹐妳爸爸剛吃好午飯﹐突然說很累想休息一下。] 阿姨壓抑著抽泣﹐儘量清楚地說﹐[可是半小時以後﹐我發現他的心跳開始不規律﹐時快時慢的﹐所以我就趕快叫醫生。]
[所以沒事﹐對不對?] 我急忙插嘴﹐仿彿我這麼說﹐就代表爸爸真的沒事一樣。
可是阿姨卻搖頭﹐眼淚掉得更凶﹐[在被護士小姐帶出病房之前﹐我看見心電圖上的血壓在下降﹐然後心跳。。。變成一直線。]

怎麼可能? 我不敢相信的視線移到爸爸的房門口﹐昨天他明明好好的﹐好好的啊。
[小書﹐變成一直線並不代表死了﹐對不對?] 阿姨急切地問﹐平時優雅的樣子都不復存在﹐此刻的她﹐只是一個害怕失去丈夫的妻子﹐[還可以急救﹐對不對?]
我看著她﹐點頭﹐然後抱著她﹐像抱著媽媽一樣。[對﹐醫生和護士小姐都會盡全力救爸爸的。]
我說給阿姨聽﹐也說給我自己聽。
想哭﹐但我終究沒哭。
現在的情況並不容許我軟弱﹐我必須堅強地相信爸爸會沒事﹐他才會真的沒事。
[阿姨﹐我們要相信爸爸﹐他不會捨得離開我們的﹐一定會醒來的。]
我堅定地說﹐懷裡的阿姨已經泣不成聲﹐可是卻很用力地點著頭。
程小書﹐妳要勇敢﹐一定要堅強。
仿彿﹐我聽見天的聲音﹐這樣說著。

兩個小時以後﹐我站在那台公共電話旁﹐左手拿著話筒﹐右手拿起硬幣投進去。
打給天嗎?
我知道﹐只要我一通電話﹐天就會來到我身邊。
但是﹐我能夠這麼自私嗎?
我能夠一直這樣依賴天嗎?
也許﹐天還沉浸在他自己的悲傷之中﹐獨自舔著傷。我應該再拿我自己的情緒﹐加重他的不快樂嗎?
我的手﹐緩緩按下一組電話號碼。
[皇上嗎? 我是小書。] 我輕聲說﹐[不好意思﹐我今晚要請假。]

爸爸剛剛的情況很危險﹐所以今晚我想陪他。
嗯﹐沒事了﹐被搶救回來了。
不用特地過來了﹐他還在昏迷﹐阿姨在陪他。
我很好﹐沒事﹐謝謝。
好﹐如果有什麼事我再打給你﹐掰掰。
掛了電話﹐我嘆口氣﹐還是決定不打給天了﹐免得讓他擔心。我轉身回房﹐推開房門﹐爸爸在床上昏睡﹐阿姨還在旁邊擦著眼淚﹐她握著他的手﹐緊緊的﹑緊緊的。


我坐在爸爸床邊﹐他安穩地睡著。
深夜了﹐阿姨卻堅持不肯回去﹐只答應在病房里的沙發上稍作休息。我靜靜凝視爸爸沉睡的臉﹐那麼蒼白﹐身形枯槁。
忽然覺得﹐這樣痛苦地延續生命對他來說﹐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他早點解脫﹐我們也就不用這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會不會﹐爸爸早就放棄了﹐不想這樣過生活了﹐只是我們一昧地要讓他活下去?
我搖搖頭﹐拍拍自己的臉頰﹐握拳輕打自己的腦袋。程小書﹐妳瘋了嗎? 妳怎麼可以有這麼可怕的想法?
窗子沒有關上﹐窗帘隨風飛舞﹐吹來一點深夜味道的涼風。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去﹐拉開一小塊窗帘﹐月光綿綿地灑進來。
久違的新鮮空氣﹐鑽進氣管里﹐注入新的生命力。
對﹐爸爸一定也希望可以再次這樣呼吸著﹐一定。

我垂下眼﹐月光把馬路都照亮﹐很難得的﹐今夜沒有雨。
天?
我赫然發現﹐天的車停在路旁﹐而他雙手抱胸倚著車﹐正望向我這裡。看見我﹐他似乎很驚訝﹐朝我揮揮手。
我回頭看看爸爸﹐然後向天示意等一下﹐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跑到樓下去。
一出醫院大門﹐我就遠遠地看見天﹐雙手插在口袋里﹐對著我微笑。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他面前站定﹐仰頭看著他。
[當然是擔心妳啊。] 他彎身﹐於是他的臉與我平行﹐我看到他深邃的眼睛﹐聽見他的語氣很溫柔﹑很溫柔﹐[皇上都告訴我們了﹐妳還好嗎?]
立刻﹐鼻頭酸了﹐眼眶紅了﹐於是我垂下頭﹐頷首﹐[來了很久嗎?]

[半小時左右吧。裡面的護士小姐說訪客時間過了﹐堅持不讓我進去﹐打妳手機又不通﹐只好在這裡等咯。] 他聳聳寬闊的肩膀﹐眼睛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你怎麼這麼笨啊? 萬一我睡著了﹐萬一我沒有湊巧打開窗子﹐你就在這裡等到明天早上啊?] 我故作輕鬆﹐吸吸鼻子﹐想把眼淚一起吸回去。
他依舊彎著身子﹐卻揚起了嘴角﹐雙手還是放在口袋里﹐[有何不可? 我擔心妳﹐必須親眼見到妳沒事啊。]
我睜大眼睛﹐眼裡矇上了一層霧﹐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潰了堤。
這麼體貼這麼細心的天﹐為什麼小言卻不傾心? 我不懂﹐他哪點比不上浩林。
至少在我眼裡﹐他是無可取代的。
我的雙手繞過他的頸項﹐輕輕地擁抱著他。他似乎嚇了一跳﹐忽然直起身子﹐害我必須踮起腳尖。然而他並沒有掙脫﹐雙手離開了口袋﹐卻不自然地僵在空氣中。
[對不起﹐但是。。。] 我埋在他的肩窩﹐雙手圈住他的頸項﹐無法遏制地抽泣著﹐[借我靠一下﹐可以嗎?]

他不語﹐但是感覺他的身體放鬆了﹐略彎下身﹐然後他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反覆地拍著。
從下午到剛剛﹐我都沒有哭。這對以前綽號愛哭鬼的我來說﹐是不可能的。
可是﹐今天的情況不允許我軟弱﹐所以我不准自己哭﹐強迫自己要冷靜要堅強﹐強迫到後來﹐爸爸和阿姨睡著的時候﹐即使是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都無法掉眼淚了。
天卻輕易地用幾句話瓦解了我的武裝﹐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心地脆弱﹐放肆地任性。


~強忍眼淚﹐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可是卻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