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與〈感冒〉
感冒與〈感冒〉
澳門的冬季,在年末時分來得頗為倉促,溫度高低來去,氣候時風時雨,這似乎是一場來不及排練的演出,在尚未準備好之際,就被時間無情地拉起了帷幕。
幻想裡,雪白的舞台在深沉的暗紅色天鵝絨之中袒露開來;燈光道具亂成一團,演員們喧嘩著角色與對白四散離去,劇本的草稿紙張散落了一地;而孓然一身的主角,幽幽地坐在舞臺中央的唯一一張白木椅子上。
她是一個挽起了黑色長髮而輕服著一身白色洋裝的女子,握著一面鏤空的圓鏡與一隻修長的唇筆,沉默地面對著黑暗中幾百雙窺探的眼眸,細碎而緩慢地,化起了妝。
她的姿態是那麼自然而動人,以致於在妝畢並伸展著身軀拖著椅子下台之後,從劇場開始,到後台的每個角落都爆發出了一連串的讚嘆與掌聲;這一切太過荒謬,而她甚至尚未記得自己在舞臺上該有的身分與名字,對此,觀眾一無所知,卻也不再重要了。
旋即,自未關卻的窗外吹進屋內的刺骨北風,趕走了酣睡的夢與夢中的幻想;我將臉龐自壓著的紙頁上移開,在書桌前坐起了身,怔怔地看著咖啡杯中已然冷結了的深褐色液體,感覺到左腦深處一陣陣昏沉的刺痛,嗓音渾濁而沙啞,外在的呼吸與內在的吐息均失去了原有的流暢節奏,以及,原因不明的、總是間歇性地失神良久。
是了,我是感冒了,也是該沉溺在西西的〈感冒〉之中,從讀者的主觀角度出發,去窺探作者的意圖、摸索文本的裸象,並且,提筆寫下這屬於我的私讀思路,以及在那之上所建構出來的理論闡釋與愛憎言辭。
在短篇小說〈感冒〉中,西西以第一人稱的角度描繪了一個非全知型的敘事者,即小說的主角──虞小姐,並以其與他人應答的語言、自我陳述的內心獨白、指屬於敘事者且遍佈於文章之中的括號引文,將主角的形象用對言語、意識與潛意識三層感官的分別闡述塑造起來,至此,一個性格沉靜而語調柔寂的敘事者的輪廓,便在讀者的眼前逐漸變得豐滿而立體起來。
而在寫作特色這方面,文章的結構以倒敘的手法分節呈現,將一行行的內心獨白長句組合成了情節得以發展的過渡段落,串連起了“我”對“夏”的愛戀、對怡芬姑母的回想,以及對自己的工作的巨細靡遺的描述。
段落的外殼與內容因應著其的長短疏密而交錯放置,使結構顯得更加完整之餘,也起到了巧妙卻又刻意地跳躍場景或突出對白的效果;並且,在位於章節前後冗長的過渡段落、以及相較之下過於簡短而對稱的人物對白中,皆在未知的情節之上不停地重複著對已知事件的敘述,語言的這種非常態運用,予人一種富有濃厚文學意味的陌生化美感。
此外,在西西的〈感冒〉裡,除了將“楚”與“未婚夫”的行為言語交相羅列的對比修辭,以及括號中與意識相符的潛意識陳述之用典技巧之外,象徵手法的使用也是小說中不可不提的重要組成部分,諸如以魚的活潑自在象徵主角所嚮往的生活、以感冒象徵冥冥的變故,還有以“楚”、“虞”兩個主角的姓氏與別稱,讓人聯想起歷史上著名的霸王佳人,同時也象徵了一對本該白頭偕老的天作之合,進而清晰了一整篇故事的脈絡與源起,也賦予了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
西西的文字,對我來說,最迷人的是對女子的勾勒與對冷感的描寫;而在感冒之中閱讀〈感冒〉,禁不住無奈之感,卻也真的是再適合這個季節不過了。
放下筆,深深地咳了幾聲,我伸長雙手關上窗子,捧起失溫的咖啡輕啜一口,再次闔上了未竟的書本。
窗外,寒風吹斷了雨滴,長而斷續地沾落在了屋外透明的玻璃面上。
夜已深,對街的人家在露台上養著一株顯眼的盆景,橢圓的燒窯畫瓷底座,瓶形優雅曲折。
是晚,恍若在我眼前,座上瓶中,一朵白色的曇花幽靜地綻放開來,顏色溫潤、體態婀娜,細細的枝上彷彿還繫著一條鮮紅的緞帶,隨風來去招曵,在昏黃的街燈下顯得張揚而妖異,卻又不知,將要入誰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