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依舊是陰雨的天氣。比台北慢了五小時的波斯灣，開始了一場戰爭*。

早上起來以後，我應景地打開電視機，看了一會兒各新聞台即席口譯的CNN breaking news。我甚至直接轉台至CNN看原版報導，但，只為了訓練我的破爛聽力。

不知為什麼，我對戰爭場面並不排斥。小時候電視台播映的戰爭紀錄片，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那黑白畫面，那穩穩敘述著的旁白，令我著迷。直到以畫面逼真為噱頭的「搶救雷恩大兵」推出，我才對戰場畫面產生負面的反應。

我還在一家小報工作的那幾年，正好碰上千禧年熱潮。一九九九年第四季起，這個世界為了迎接千禧年的到來，各大國際通訊社分別推出各種回顧專題。敝小單位的老闆也想共襄盛舉，搞一個專題表現一下。他選中美聯社發佈的一系列二十世紀歷史新聞照，跟上面幾個大頭協調之後，在某個版面找了一小塊角落開專欄連載，名稱叫做「二十世紀風雲錄」。前後連載了大概一、兩個月吧。

那些照片，圖說通常只有兩、三行，但是老闆規定每篇稿子字數不得少於三百字，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查資料增寫內容。

用六十分的標準寫那玩意兒，對我來說不是難事，說來慚愧，偷懶一點兒的話，讓參考資料說話就好。我所做的，不過是盡力擺脫文抄公的帽子。除了練文筆的目的以外，為了累積稿費計算的字數，我通常會拼到七、八百字，害得組版編輯很傷腦筋，三不五時就來拜託我控制篇幅。

照片類別很多，政治、社會、體育、影劇，稍稍勾勒出1900年到1999年之間的世界脈動。

希特勒乘車造訪慕尼黑，民眾夾道歡迎。卓別林在「流浪漢」一片中穿著大頭鞋，與小男孩枯坐路邊。聯軍光復巴黎，香榭大道擠得水洩不通。水門事件爆發後，尼克森搭直昇機離開白宮前，轉身向媒體記者揮手，神色黯然。

藉著這個專題，我也有機會粗淺瞭解一些我從不曾聽聞過的世界歷史。

戰爭一向被歸類為重要歷史事件。那些照片，有不少是一次大戰及二次大戰相關事件的鏡頭。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在硫磺島豎起美國國旗的畫面，就是極為出名的戰地攝影作品。「悲壯類」的照片，寫起來很動人，而且相關資料非常多，想要生出一大篇文字，不是難事。

有一些頗為血腥的照片，乏人問津。某天一個女同事為了寫存稿，挖出先前列印好的照片挑選。挑著挑著，她突然慘叫一聲，花容失色地把一張照片扔得老遠。我抓過來一看，那是三具倒吊著的人體。圖說只有簡單的一行字：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八日，墨索里尼、其情婦及親信的屍體，倒吊在羅馬街頭示眾。

「妳不敢看？」
「不敢，可怕死了。」
「這張照片妳還寫不寫？」
「當然不寫。誰敢看著那張照片寫稿啊！」
「那，我來寫吧。」我拿著那張紙，走回座位。
她瞪著我。「妳要寫？」
「對啊。」
「妳敢看那種照片？在馬路上吊死的屍體耶！」
「為什麼不敢？」

同事看我的眼光帶著驚恐，臉上好似寫著「不可置信」四個字。她可能覺得我很冷血。

我跑去樓上的剪報室，捧著百科全書查找墨索里尼的資料，影印了幾頁。回到辦公室，我在連接網際網路的電腦前面坐下來，做比較深入的查詢，印表機刷刷刷地吐出幾張紙。

我拿起螢光筆，像多年前準備聯考的時候一樣，開始在這些資料上畫重點。等到寫稿內容大致選定，整理好行文先後順序之後，我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面，啪啪啪地開始敲鍵盤。

花了半小時，我寫了六百字交差。

隔幾天，這張歷史照片見了報，負責剪報的同事正好是她。捏著那張濃濃油墨味的剪報，她走到我的座位旁邊，問：

「妳寫了這麼多字啊？那種照片，妳看了都不害怕的嗎？」

接過剪報道謝，我不想太誇張，只好淡淡地說：

「哎，還不就是工作嘛。」


只因成了歷史罪人，墨索里尼的屍首，五十五年以後又被人拿出來，用回顧歷史的名義，接受文字的鞭笞。

美伊開戰，使我想起這張「法西斯強人屍首　街頭示眾」的新聞照片。為了寫這篇日記，我特地請「古狗」搜尋這張照片的資料…還真被我找到了。

我今年三十歲，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活不到2099年的吧。到了那個世紀再度交替的當口，又有誰的影像將受人指摘，又有誰的音容將令人感念？



*指美伊戰爭。(2006.11.30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