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09 08:52:25lee

年味兒

一年容易,晃晃也就過去,豬年告退,鼠年到矣。

節日永遠準時報到,愈活愈忙碌的現代人往往來不及準備,多半將就了事,或者自動跳過、「明年再說」。(沒興致過節的凡夫俗子,就沒這煩惱。)

洋人節日不在此列。情人節,聖誕節,最近幾年還加了個萬聖節,並稱三大派對節,沒情人的集體取暖,萬聖節服裝道具大賣,耶誕夜裡笙歌狂歡。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前夕當然也是個超級派對日,世界各國少不了煙火拼場,幾千萬預算換來幾分鐘絢爛與讚嘆。不過,元旦不算洋人節,那是中華民國開國紀念日嘛(中華民國是啥米碗糕,則見仁見智了)。

至於傳統節日,中壯一輩兒常感嘆:味兒淡了,淡得教人不好意思一頭熱。

小時候,年月再窮再苦,三節可不能隨便打發。元宵節就算沒元宵吃,學校美勞課絕對少不了製作牛奶罐燈籠的學程,校園裡總有幾排燈謎給孩子動腦筋。暑氣漸起的時候,老師翻開年年講述的屈原掌故,香包自個兒做或者街上買,粽葉清香處處聞,還有划龍舟比賽可以瞧熱鬧;講究些的家庭,門口掛艾草,大人往娃娃額頭抹雄黃酒,正午時分在茶几上立了一排雞蛋,這端午才算過得紮實。中秋到,夜裡天氣好,椅子茶几搬到屋子外頭,一家老小賞明月吃月餅喝清茶,運氣好還聞得到桂花飄香,即使培養不出「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氣氛,也絕對沒有「八月十五殺韃子」的肅殺之氣。

尤其舊曆年,三節之上的重頭戲,總接在開學前後,讓長度不如暑假的寒假過起來緊湊精彩。打掃、採買,填滿年前最後一個假日的分分秒秒,到了年三十,一早廚房洗洗切切到黃昏,祭完祖便圍爐開飯。年夜飯桌上全是平常沒機會吃到的好菜,看看電視賀歲節目提神守歲,待凌晨一過,祭神祭祖,放串響炮,再請家中長者上座,讓小輩兒鞠躬磕頭說吉祥話兒,長者含笑聆聽之後遞出裝在紅包袋兒裡的壓歲錢,孩子便歡天喜地睡覺去。初一祭神祭祖穿新衣拜年,初二回外婆家作客,初三睡大覺,初四迎財神,初五開工,學生把握時間趕寒假作業,準備開學。

現今社會風氣已從百年前人說的「西風東漸」變成「西化甚深」,洋人節日給商人炒得熱騰騰,「一定要的」活動多得令人眼花撩亂,不參加就「遜掉了」。傳統節日頂多只是孩子紙上作業一番、大人嘴裡吃食幾樣,就算交代過去。元宵、粽子吃多不消化,月餅熱量高只得擱著少嘗,農曆春節出遠門遊歷沒有忌諱,一傢伙從年前玩到年後,休完假上班那幾天還依依不捨、呵欠連連呢。現代人過年,除了年終大掃除,大概只剩發領壓歲錢和日夜摸八圈。

幸好,我們家還有個過年必有的One O One。

每到大年初一,包餃子是舍下非做不可的第一百零一件事兒。餃子餡兒與平日一樣,包的是市面不常見的四季豆珠兒加豆腐干丁兒拌豬絞肉。過年期間,言談得走吉祥路線,於是我們不說「水餃」、說「元寶」。媽媽拿出使用多年的方形塑膠餅乾盒與盒蓋、外加這幾年添購的薄板大托盤,當作擱元寶的大板。開工之前,大板子均勻撒上薄薄一層麵粉或太白粉。一大鍋和好的餡子擺在手邊,調羹兩只待命。從市場麵攤兒買來的皮子,往平鋪在淺碟兒上的濡濕棉紗布一扔,讓皮面沾水少許再抓起來,填上適量餡料,再用手指緊緊封上皮邊兒,擺進拖盤裡,就算完成一枚元寶。

在我們家,包餃子的主力是爸爸,怹年輕時在餃子館打工,練就一手快功。媽媽、妹妹、弟弟和我,封餃子邊兒的時候,左手托著餃子,右手由右到左慢慢捏出褶子。我爸爸不一樣,封餃子邊兒的時候,雙手拱在一塊兒,手指使勁兒一捏,這就封好了,又快又牢。雖然沒有漂亮褶子,可保證絕不破皮。

往年,初一一早,爸爸會喊全家起床包元寶。興致好,怹會交代孩子洗幾枚一元或五元硬幣遞到餡鍋邊兒上,隨機包進元寶,給大家討個吉利。包得兩大板,廚房也起好一大鍋沸水,元寶下鍋。點個二、三趟水,便可撈起盛盤。黑醋、醬油、大蒜備好,全家人圍桌而坐,互相警告可別咀嚼過猛,免得牙齒給硬幣軋斷。

最近幾年,老爸出外工作甚少在家,如果運氣好能回來過年,「元寶生產線」會提早到年夜飯後開工,反正大家也不見得多早睡,邊聊天兒邊包餃子吧。達成生產目標之後,年夜飯菜還沒消化完畢呢,老爸便嚷著「下個一板來吃吃」。老先生沒太多嗜好,一抽香菸二看電影三打麻將四吃麵食,怹不常回來,我們不敢怠慢。一盤冒著煙兒的元寶端上來,怹就著半碗醋,唏哩呼嚕就能吃上二十個。假如是初一一早吃元寶,一口氣至少吃三十個。

想當年,媽媽不喜歡爸爸摸八圈。後來,年月不好,爸爸少打牌了,頂多跟媽媽娘家親戚玩玩兒,媽媽也不大數落。大概六、七年前吧,舊曆年老爸回來,老窩在沙發上吸菸看電視,狀甚無聊。我斗膽拉著弟弟上夜市買了麻將桌回家,三姊弟陪怹開桌打麻將。家裡有兩袋子舊的五元銅板,一罐舊的五十元銅板,充作籌碼。麻將功力高強的爸爸「配合」三個牌技不怎麼樣的孩子,竟也玩上好幾個鐘頭。牌桌上三姊弟比賽耍寶逗爸爸開心,忙了好幾天的老媽樂得進房歇息看電視,偶爾起來走動走動,替打牌的人添茶水。

今年過年,我沒空打掃,時間都拿去趕遲交的的外稿,除夕夜還上班,過了午夜才進家門。我衣服還沒換下呢,老爸和老弟已經擺好「傢伙」,準備包元寶了,說是叔叔隔天中午專程要帶他的義母過來吃我們家的餃子。我趕緊加入生產線。

隔天吃元寶配年菜。餐畢,我們三姊弟陪叔叔的義母摸八圈,老太太挺開心。傍晚客人告辭後,換老爸上桌摸牌,老媽要我打電話邀請牌技高強的二姨與二姨丈過來「共襄盛舉」。阿姨與姨丈駕到,老妹和我趕緊讓位,留下老弟代表小輩兒在牌桌上陪客。

老妹開電腦逛網路,一派自得其樂。我沒興致開電腦趕稿,電視機又給牌桌擋著了,我進房間,決定挑一樣還沒動工的打掃項目做做。瞧見我那戰場般凌亂的書桌,動手清理起來,耳朵可不能閒著。過年講求熱鬧,我從桌上的CD架翻出《相聲集錦》,抓了其中一張餵進妹妹的床頭音響。

《相聲集錦》是魏龍豪、吳兆南兩位先生早期的表演作品。吳老身體硬朗,這幾年偶爾偶爾帶著徒弟們上台獻藝;魏老則已仙逝數年。怹倆合說的相聲段子是我此生頭一回的相聲聆聽經驗,最初的接觸是幼時某回在宜蘭蘇澳大姨家過年,表哥表姊獻寶,拿出從唱片行買來光美(?)公司發行的《相聲集錦》錄音帶,透明硬殼兒裹著黃色封皮,一捲收錄四至五個段子,可以聽上個把鐘頭,眾兄弟姊妹圍坐聆聽共歡笑,對話裡也多了些相聲語彙。

後來,有個星期天,老爸開車帶全家出門上館子,下午回家路上收聽警察廣播電台,居然聽見熟悉的魏、吳段子,從此週日午後盡可能守著收音機,聽到熟悉的段子就跟著練,聽到陌生的段子便專注收聽。只是那會兒同學們不興這種娛樂,直到我小學五年級那年「表演工作坊」推出《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劇碼,「相聲」才又成為受到注意的表演形式。

我邊聽相聲邊清書桌,聽了一段兒又一段兒,渾然不覺三、四個鐘頭已然過去,書桌還沒清完呢。午夜十二點多,客廳的牌局結束,二姨與姨丈準備打道回府。送完客,老妹向我索討音響播放權與床鋪使用權(原本放在我桌上的大小物品都擺在她床上),準備就寢。我挖出機齡超過十年的CD隨身聽,兀自繼續開懷。

過年最忌愁眉苦臉,相聲段子總令我開懷大笑。元寶吃了、牌也打了,向親朋好友拜年之餘尚能聽上幾段相聲,我這個舊曆年也算過得開心順遂,有了基本的年味兒。眼見大年初四又得輪班去,還是把握時間趕趕進度,將魏、吳二老在一九九○年左右補錄的《相聲選粹》段子端出來聽一聽罷。

對了,明年得找機會蒐羅魏、吳的《相聲補遺》,當作過年娛樂的新菜單。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