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是不意外的一路上坡,卻在某一天,意外地變成了斷崖.

不意外跟好意外,在人生中是一體兩面…….

T與我相識甚早。

在我尚未進入那一間以鐵血聞名的科技公司之前，

就以記者的身分，認識了在該公司任職的T。

他是我心中典型的「少年得志」，長得白白淨淨、

很斯文，工作順遂，很快就坐上高位，

笑起來兩頰浮出淺淺的酒窩，配上結實壯碩的體型，

說不出這個人一點的不好。

當年我約他請教科技公司的事情，

其實他大可不必理我這種小記者，

但他卻很客氣地一口答應。

我們約在台大後門的星巴克咖啡，

還記得坐在店裡的時候，看著他穿越斑馬線，

走在辛亥路蔥鬱密實的樹蔭底下，

篩落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映照著他爽朗的笑容，

「啊！這就是青年才俊的樣子！」

那情境好像在拍什麼徵才廣告，

他就象徵著旭日初升的明天。

職場順遂，私人生活也同樣得意

過了幾年，我進了那間科技公司，T是別部門的主管。

他還是跟我記憶中一樣，在緊繃且高度競爭的工作環境下，

指揮若定、談笑幽默，在屬下跟同梯之間的風評都好。

面對威嚴顯赫、有獅子般風格的大老闆，

大多數部門主管都唯命是從，T是少數敢據理力爭的主管。

在職場上遇到很多主管，總會令人狐疑：

「這樣的人是怎麼爬到這個位子的啊？」

要不是才能平庸，要不就只會向上管理，

或遇事閃躲，總之不合格的主管比比皆是。

但看到T，只會令人覺得：

「這樣的人發展得好，一點都不意外啊！」

職場順遂，私人生活也同樣得意，

家庭美滿育有兩子，「五子登科」說的就是T這類人。

後來幾年，我跟T陸續離開了公司，他到國外工作，

也是一點也不意外的發展得相當不錯，

他組建了規模不大但相當獲利的團隊，

進帳的數字高得嚇人，「他就是厲害，

賺大錢一點也不意外啊！」大家都這麼說。

耳聞他為了事業相當拚命，三天兩頭不同的國家飛來飛去，

共同的朋友們都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前些日子我無聊滑滑臉書，

看到科技公司的副總裁發了一則文章：「R.I.P.願你安息。」

下面貼的是一張四個人燦笑的合照。

看看照片中的四位，一位是副總裁、一位是T，

另外兩位也是該公司年紀稍長的高層。我想著，

該是兩位長輩其中之一走了吧？就在此刻，

螢幕跳出朋友傳來的訊息：「T過世了。」

天天升起的小太陽，有一天就黯淡了

T走了？怎麼會是正值壯年的T？

照片中的他一如往常的陽光，手持高爾夫球桿笑得開懷。

朋友說，業務量大，T的應酬量也大，

某個通宵飲酒後的早晨，他覺得胸痛，送醫急診但已來不及。

我看著朋友傳來的訃聞，家屬那排兩個孩子的名字，

推算著他們年紀還相當小吧；看著遺孀的名字，

不敢想像一向感情甚篤的夫妻倆，少了一半該有多心痛。

T的人生曲線跟大家設想得很不一樣，

肯定也跟他自己想得截然不同。

一路向上的曲線，從「一點也不意外」變成了「好意外」，

像一支願景看好的股票，本該迎來順利豐滿的中年後半，

沒有往下，沒有曲折，只是，沒有以後了。

然而人生就不是股票，不是努力就會有收穫，

也不是收穫了以後就會順利降落在適合的位置，

獲利了結出場。人生的劇本，從來不是自己一人在寫，

還有命運的力量決定著。無常與明天，

不知哪一個先來，天天升起的小太陽，有一天就黯淡了。

旁觀別人的人生，總是說得輕鬆，

脫口而出就是「遺憾」，或是輕鬆點評「如果是我，

就不會把自己搞得那麼忙」。

然而，坐在人生的這盤棋面前，

跟命運之神對弈的只有自己，

是重是輕是捨得還是犧牲，都只有自己知道。

回想起多年前在星巴克等他過馬路的那一個畫面，

如此美好，他氣定神閒，穿過樹蔭的明暗堅定走來。

但願他離開前的日子，也是舉手無回大丈夫，

無怨無悔地走這一遭。

2023/07/12 聯合報／ 文／劉冠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