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01 23:58:36前權 & 靜宜

27.媽媽的味道

我吃著餐點,開始想家了。因為熱騰騰的餐點裡,似乎飄著熟悉又溫暖的味道。


媽媽的味道


單車旅行都希望騎乘的時段能夠避開中午的烈日。雖然兩人昨日晚睡,卻也早早起床。特別是,阿達指著一旁「此地禁止露營」的警告標誌之後,我們收拾行李的效率更是出奇地快速。這個早晨也與平時有點不同,因為,涼亭旁出現了一群來自高雄的旅客。


他們原本只是路過此地順道歇息,其中一位朋友瞧見了載著行李的單車,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提了些許問題。


就在這時候,阿達想到了圈圈缺了幾卷留念的底片,於是自告奮勇,向大家介紹起這位站在身旁穿著短褲的車友。想不到,原是一個窮光蛋,厚著臉皮的流浪之旅,經過了阿達的簡介之後,圈圈在幾位未曾謀面朋友的心底,大概成了藝高膽大的奇人,只差沒有三頭六臂又能飛天遁地罷了。現在,每個人不禁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期待能聽到傳說中悅耳的口琴聲。


遇到這種局勢,我也顧不得意識裡還存著清早起床的半昏迷狀態,硬著頭皮,祭出口琴絕技來響應阿達的一番心意。


兩人一搭一唱,讓這群可愛的朋友心甘情願贊助了一卷寶貴的底片。底片拿到手,接著又發生了一件新鮮事,有位朋友忽然冒出一句:「你,該不會是報紙上說的那個人吧?!」


緊張緊張、刺激刺激。雖然平時圈圈是一個處事低調的人,不過,此刻竟然有人能聯想起多日的報導,我也只好坦然承認。


「這篇報導都過了一個月,竟然還有人記得?!」我真感到驚訝!


阿達聽到了我的碎碎唸,隨口應了一句:「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我不禁回了阿達的話:「嗯,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望著這群來自高雄的朋友緩緩離去,再回想起一路的經歷和相遇的人,想忘了,還真難呢!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環島的路上想要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車友,機率實在不高,無奈方向恰好相反,我們只好各自踩著踏板,繼續朝著不同的目標邁進。


經常有陌生人問我:「一個人騎單車環島會不會很無聊?」


一人出門在外,難免會感到孤寂。但是說也奇怪,當你踩著踩板的時候,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如雨後春筍般在身旁冒出來,其實,還滿「有聊」的!反正現在閒著也是閒著,你既然問了,我就先來說說幾個路上遇到的新鮮事吧。


在前往滿州鄉的方向,有一段鐵馬可以輕鬆滑行的緩坡,就在四周種植綠色盤固拉牧草的公路旁,恰巧讓我目擊了一台藍色的貨車,正像是失去了導航的船隻,緩緩地駛離路肩,越過對向車道,在空曠的鄉間發出一陣「欽鈴框鎯」的金屬摩擦聲。


一台不知名的貨車,半邊的車身已陷入未加蓋的排水溝內。


在卡通影片經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之下,我猜想這種情形通常是駕駛被毛利小五郎給附身了。想不到怪事還在後頭。


我前去一探究竟,貨車裡卻空無一人。


農曆七月都已經過了這麼久,這短短的幾秒內竟然發生這種令人百思不解的情形。


正當我使出吃奶的腦力瞎猜,試著抽絲剝繭,希望能從其中理出一點頭緒之際,一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似乎也聽到了這陣聲響,朝著貨車的方向,匆忙地穿過茂盛的竹林,抵達現場。


原來,他是貨車的主人,沒注意到這看似平緩的路段也能讓貨車滑行,加上忙著到田裡工作,忘了將手剎車拉緊,一時的疏忽,終於造成了「幽靈貨車」的事件。所幸整個過程都無人傷亡。但貨車已陷入了狹窄的水溝,動彈不得,可施力的空間不足,連曳引機也沒辦法發揮作用。


無計可施的情形之下,這位可愛的叔叔向我借了手機,撥了通電話,請他的老婆大人來拯救這台貨車。過了數十分鐘,有位阿姨就開著堆高機出現在我的眼前,鏟起了貨車,完成了兩個男人都無法完成的艱鉅任務。


總之,貨車順利脫困,本人也該上路了,向這對夫婦道別後,又是那未知的旅程。不過,我的腦袋裡似乎多了一些靈感。「嗯,要不要在小黑上面加個什麼『手剎車』之類的裝置?」我不禁開始自言自語。


搞不好還能申請個專利呢!總是愛胡思亂想的我,繼續踩著踏板前進,在鄉間的消防局附近,竟然發現對面車道也有人騎著單車閒晃,那天是星期一,在二○○二年的十一月四日,一個氣候涼爽的下午。


來自桃園又喜歡爬山的車友邱裕焰,經常搭乘火車或其他交通工具抵達旅遊的目的地,然後再騎著他的單車到處探訪景點。這位熱心的仁兄推薦我到七孔瀑布參觀,並詳細地說明路線,還送了一包餅乾給我當行動糧。車友就是這麼可愛,不曉得我正在從事不帶錢的旅行,擔心外人在這鄉下地方找不著店家,就把自己身上帶著的餅乾送人了。


我依慣例向他致謝,接著前去一探七孔瀑布。照道理,風景區有售票亭,售票亭裡面有專員收費,此乃天經地義。一般來說,少了新台幣,要過這一關就令人傷腦筋了。


遇到了這種狀況,只能使出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必殺絕技。不過,我得先聲明,這招不一定管用,偶爾也是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而且普通人要施展這招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事前得休養調息半年六個月以上,才能激發出潛藏在體內的能量,於一髮千鈞之際產生功效。(嗯,說得好像自己是位內功深厚的武林高手。)本人的功力因尚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踏出腳步往售票亭之前,不自覺倒吸了兩口氣。大概是因為最近比較少拋頭露面的關係,連臉皮也變薄了。


接著,我試著緩和起伏不定的心情,還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其他奇怪的人,然後才走到售票亭,使出最誠懇的態度與口氣,告訴裡面的阿伯。「你好,我正在從事一種不帶錢的旅行,請問我可以用打工、吹口琴賣藝或其他的方式來代替門票嗎?」這位管理員伯伯望著我,露出了天使般燦爛的笑容,心平氣和地說:「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你不用吹口琴了,趕快進去吧!」他揮揮手,示意我直接進入風景區。


「不行,這怎麼可以呢!」我忽然被莫名的正義感附身,一口氣回絕了人家的好意,只差沒有跟著大喊,伯伯,難道你又要我搬出蜈蚣為什麼很窮的典故嗎?


兩人竟在大門口互相推辭。「沒關係,你就進去吧,不然主管看到有人在這裡吹口琴的話,就不好了!」反倒是伯伯覺得難為情了。


各位都知道,圈圈雖然是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但也通情識體,平時不怕別的,就怕麻煩別人與為難他人。既然售票的伯伯都這麼說,那我也只好向他致上最高的謝意,正大光明地走進了七孔瀑布的風景區囉!


花了大約一個小時又五分,沿著山林中的蜿蜒小徑,我走到了一處有松鼠在樹叢飛躍的地方。有幾隻在樹梢閒晃的彌猴,一見到了這位來路不明的訪客,像是一陣來無影去無蹤的旋風,轉眼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裡。


搞不好那是一家「人」?或許應該說是一家「猴」吧?!我心裡這麼想。


流浪在外的我,已經習慣留點時間尋找歇腳過夜的地方,尤其是一個人尚未適應與大自然裡昆蟲鳥獸為鄰居之前,似乎該早點回程!沿著原路,回到了停放著鐵馬的停車場,我與我的小黑往佳樂水的方向前進,在傍晚五點,扺達了白榕園附近的一個叉路。當我望著路口,愁著是否又在腦神經失調的情形之下迷失了方向,正準備努力對照著手上的地圖,試著理出頭緒的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


人行道上出現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輕媽媽,對著我左右端詳,仔細地研究著載著行李的鐵馬,看著單車環島的標誌,還有標誌底那一行畫著微笑的臉的藍底白字。她若有所思地停頓了幾秒,眼神裡露出閃閃的光芒,宛如正要呼喚在外嬉戲而忘了回家的孩子那樣地說:「走吧,我請你吃麵!」


「真的嗎?」這還真讓人嚇了一跳,反正,晚餐時間也快到了,我就跟著這位老闆娘到她的店裡探個究竟吧。但是對於這一次無緣無故就從天而降的請客,還是讓人好奇心作祟,我忍不住又問了她一個老掉牙的問題:「為什麼要請我吃麵呢?」


她反問我:「你的牌子上不是寫著『歡迎贊助食宿』嗎?」


是的,這回單車環島的標誌終於發揮功效。不過基本上,大家通常會被單車環島的圖案所吸引,卻不太會注意到這占不到六分之一版面的一行小字。(當初應該把這兩個版面所占的比率互換才是。搞不好,我的整個旅途就因此轉變成吃香喝辣的豪華之旅呢!)正巧店裡沒有其他的客人,小弟我自作主張拿出口琴在櫃台旁演奏心愛的曲子,想藉此聊表心意。


「吃麵吧!」她說自己不懂音樂,用不著這麼累,一碗麵值不了多少錢,況且幫助別人,如果是想要求回報的話,那多痛苦。就像對自己的兒女好,並不是巴望哪天他們來孝順自己。「就算是身上沒有帶錢的阿婆或是流浪漢,我也是如此對待。」(說得好!這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流浪漢的專業水準。)


「待在恆春的都是鄉下人,沒有什麼心機。」剛好今天遇上了星期一,街道上沒有人來人往的旅客。老闆娘手裡煮著麵,嘴邊不忘跟我閒話家常。這話匣子一開就無法收拾,我未加思索問了她許多疑問,但是,老闆娘無法接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聊天方式。


「問事情,問七分就好。」這位老闆娘姓王,雖然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但是在閒談之中,那種不會拐彎抹角的率真個性卻表露無遺。她見我一個人出門在外,便想起了二十年前曾經負氣離家出走的往事。當初她獨自一人,帶著兩千元到台北,住在工廠裡,做成衣的工作,有一陣子還投靠親友,在各地換過不少的工作。或許是曾親身歷經了社會的人情冷暖,對出外人的不方便感觸良多,在能力範圍許可的情形之下,對陌生人也就不吝給予幫助。接著,話題一轉,提起教育孩子的方式,她又有另一番獨到的見解。


她從小就訓練自己的小孩從生活起居裡學會獨立自主,期望這些小蘿蔔頭在大學畢業後都能獨立自主,讓父母親在未來也能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


是的,社會正在改變,這一代的父母親也希望多留點時間給自己了。她聊著日常的點滴,我也樂得談談旅途的趣聞。你們也知道我這個人,沒事就愛瞎攪和,滿腦子又是一些沒有建設性的空想,記性不好,明明某天有約卻又常常糊裡糊塗地答應了別人邀請,偶爾能拿來一提的,就是重感情了。雖然有些平時守口如瓶的心願,我都悄悄放在心底,不過這位未曾謀面的老闆娘一見如故,小弟我就濃縮重點精華,告訴她,想將此行整理成冊的夢想。


她當我是在開玩笑。「如果你出書的話,我會買個幾本送我女兒。」這可不能隨口說說的喔!到時候我可是會列出名冊,一一核對。(看來,這種吃人一餐,還厚著臉皮要人買書的事,大概只有小弟我才說得出口。)不過,天曉得將來還會發生什麼離奇的鮮事,搞不好二、三十年後,我再回想起此事也會為了當初的傻勁而竊笑。


○○二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二  像是會發生好事的晴天


借宿在各學校的一角,已經成了不帶錢之旅的家常便飯。我在永港國小的走廊下,度過了短暫的一晚。


依照慣例,我在清晨出發,騎著單車繼續著未知的流浪。似乎重覆地做著一件事,卻又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不同的人,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樣,因為,我看到了一位老兄正在埋頭苦幹,他長得就像 ……一位既不相識卻又十分眼熟的朋友。這大概是還沒吃早餐的關係,明知道這一路在外沒有老友相隨,又無親戚可以依靠,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冒出個熟人呢?我應該是餓昏了頭吧?


我親眼看著這個人在路旁埋頭苦幹,手裡拿著電焊時專用的焊條,聚精會神地顧著修理翻草的機具,到達忘我的境界。一向抱持「寧可認錯一百,也應該會認對一個朋友」的小弟我,決定停下單車,趨前一探究竟再說。(小弟在此,謹向另外九十九位經常被我認錯的朋友說聲抱歉。)


不,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


(這個我就要補充說明一下,大家也都知道,有時候在路旁不是會看到眼熟的朋友嗎?尤其是長得就活像是某某國小同學或是久未謀面的朋友,如果遇到了這個情形,我就會去打個招呼,我常想,認錯了人也不會少塊肉,但是不經意遇到了一個朋友,那可是會讓人心情好上一陣子呢!)


他一抬頭,卷卷的頭髮,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不正是在江湖中傳說已久的「幽靈貨車」的老闆!


短短一日不見面,竟然像是相隔了一年那麼久。


說來話長,且聽我細細道來,這位老闆姓古,名信志,家就住在公館路上。昨天我們沒有留下任何的聯絡方式便各自離開,沒想又在他家門前重逢。這回像是神安排的巧遇,兩人都覺得奇妙。古老闆藉此請我吃早餐,還說晚上可以到他們家前面搭帳篷過夜。


恆春真是個有人情味的地方。只可惜,我預計今天要抵達鵝鑾鼻,無福接受他的招待。這一回,靠著沒有約定的偶然相逢,倒是解決了早餐的著落。離開佳樂水之後,有個緩坡,在夾雜著細沙的陣陣狂風的吹擊之中,單車經常被吹到重心不穩,我試著減慢速度,騎著單車抵達了台灣的最南端 ──鵝鑾鼻。


我在一家藝品店前備妥給客人的長椅上小憩之後,突發奇想,打算直接騎到墾丁。


我卻高估了自己的體力,以為這一路的歷練已經讓我達到了人車一體的最高境界,但是,很多事情並不如我腦袋裡想像中那麼的簡單。突然不聽使喚的雙腳,像是加了鉛塊般沉重,每踩一次踏板都幾乎用盡了我吃奶的力氣。


將單車停在路旁,我依靠著人行道的欄杆,兩眼無神地發楞。遠方的海洋帶著冷色調的藍紫,似乎成了目前心情憂鬱的寫照。


而陌生人贊助的糧食早已用盡。


對!我一定是餓了。就像是沒有燃料的車子,馬力再怎麼強也沒有發揮的餘地。現在所有的事物都好像跟食物有了關聯,左瞧前方的房子,如可口的薑餅搭建而成!右看小黑的車管,像一根根甜美的甘蔗組合而成。


好險早在出發之前,我就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遇到了斷糧情形,就是啟動緊急應變措施的時刻。行動派的我,打開馬鞍袋,準備取出置於最下層的泡麵和營養口糧。原因無他,為了避免把這份乾糧當成旅途中的宵夜或止饞的零嘴,小弟故意存放在最不易取得的地方,非到十分緊急不准動用。


拿出這些疊在上面的衣物和一件一件日常用品的過程,忽然有種很神奇的感覺盤旋在我的腦海。試想,出門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旅途之中,除了做國民外交而拿出幾包素食泡麵招待慎一之外,還不曾使用過這份乾糧。


只憑我那幾首老掉牙的曲子搭配口琴的演奏,是走不了這麼遙遠的路途。靠著那麼多陌生人的適時幫助,才能一站接著一站克服困境,平安扺達目的地。就連發生事情的人、事、地、物,都似乎在冥冥之中已安排妥當。


尤其是身在台灣的最南端,望著無垠的海,嗑著硬得像石頭的餅乾,更加令人百感交集。(不然你想想,繞過了大半個台灣,現在才浮現折返回家的念頭,好像有點晚了!)正當我站在貝殼砂灘的人行道旁,吃著我的乾糧並且忙著自尋煩惱的時候,一位理著平頭的小老弟,像是一個自空中飄下的羽毛般無聲無息地悄悄走近了我的身邊。他穿著一件永不退流行的深黑色 T恤配上短褲,像是待在自家裡的樸實裝扮,盯著滿載著行囊的鐵馬,不自主地流露一股全神貫注的眼神。


主動開口聊了幾句之後,才發現這位六十六年次的老弟,是一位業餘的單車選手,名叫陳瑞銓。曾經遠征澎湖,參加三鐵。也曾經自己購買零件,組合單車,再騎著這部單車,橫越中橫公路。大概也是因為親身的經歷與對單車的熱愛,他的言談舉止之中似乎都脫離不了「單車」二字。從量身訂做的車架與材質開始,一路解說到避震器的種類與變速器的等級,過程鉅細靡遺,充份表達出他對單車的專業與熱情。


「台中的工業區有許多腳踏車工廠,連許多國外的知名大廠也要找台灣代工。」住在龍井鄉的他,還不忘為單車王國裡的生產重鎮打一個免費的廣告。


平時他的正業就是到處擺地攤,以販售窗簾維生。自己就是老闆,沒有打卡的壓力,心血來潮就開車到墾丁,帶著帳篷與簡單的行囊,自由自在,個性隨和的阿銓找個露營區就能度假。久了,跟老闆混熟,住宿的時候,還享有特別的折扣呢!


阿銓得知圈圈騎著單車環島,靈機一動,「說不定我也來個擺地攤環島!」


我隨口接著說:「有道理,這樣可以一邊做生意、一邊度假,連經費都不愁沒有著落。」


「經費?」我們才見面沒幾分鐘,口直心快的阿銓就發揮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那你騎單車環島到底花了多少錢呢?」


我指著隨身攜帶的口琴,「就靠它了!」阿銓先是一臉茫然與錯愕,聽了我的解釋之後,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老實說,也沒這麼神啦!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出門的時候忘了帶錢包所造成的。)愛好運動的阿銓,騎單車只是他眾多興趣之一,這位平日生活簡約的老弟,正巧在附近租了一處可以搭帳篷的營地。


「我以前騎著單車的時候,都仗著別人的幫忙,現在不如換你跟著我回附近營地吧!」剛才以為自己開始陷入了三餐不濟的苦難,轉眼間,出現了車友熱情招待。雖然平時我們是將吃苦當成吃補的年輕人,面對如此盛情,也只好再度勉為其難接受了他的好意。


精力似乎用不完的阿銓,在卸下了行囊之後,緊接著邀我去爬大尖山。開著他心愛的藍色發財車,直奔山腳。隨著阿銓的步伐,我未多加思索,在幾近消失的山間小徑裡的樹叢草堆裡鑽,到了半山腰,我們覺得似乎是在轉圈子。直言的阿銓,回想起在合歡山的親身經歷,問我有沒有穿著T恤不帶其他裝備在山上過夜的經驗?


這種情形,在理論上來說,我們稱之為「迷路」。


人行道的相逢,相遇不到半天,但是冥冥之中卻好像有一種早就存在的默契。兩人都擁有一種在苦中作樂的特質,我們半開玩笑提議,此時應該用相機拍下裝成在山中挨餓受凍數日的模樣留作紀念,說也奇怪,好像凡事經過了這樣子的比較之後,也就沒那麼嚴重了。人的心情開朗,就像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不用多久,我們靈機一動,沿著一條乾涸的小河床,在天黑之前輾轉走到了山的另一側,找到了回程的出路。


在速食店用餐之後,我們回到營地泡茶聊天,整理札記,在蟲鳴聲中就寢。


○○二年十一月六日 星期三  好天氣


然而我怎麼也沒料想到,兩人相聚的時間竟然過得如此的快速,一同在附近的一條步道健行之後,因為臨時有事,阿銓急忙趕著回家。


「到台中的時候,別忘了來找我,到時候再帶你到處逛逛!」他覺得我這個人很有趣,留下了聯絡的電話與住址,還送了一個吊床,給了一些調整單車配重的建議,才收拾行李返家。兩人的分離,並不代表流浪的結束,獨自一人的時候更是輕忽不得。現在該是為中餐奮力打拼的時刻。


但是打拼歸打拼,既然都來到了墾丁,還是先去逛逛貝殼砂灘,再往熱鬧的地方移動吧!


閒逛了一圈之後,日正當中。我決定選在墾丁國小正對面的商家旁,吹奏口琴。但是此時的街道如荒涼空城,我站在街上,像是不存在這個世上的幽靈。經過了一個小時,沒有來往的遊客與人潮,也沒有人願意停下腳步,最後只有幾位天真無邪的小朋友,好奇地望著這位不知打哪來的旅者。


就在我絕望之前,有一位國小六年級的小朋友手上拿著一枚銅板,出現在我面前,東張西望,想找一處放錢的地方。


想靠街頭賣藝混口飯吃,沒有準備一個裝錢的帽子或是容器,這種在別人的眼中看來,就跟士兵打仗忘了帶槍、和尚化緣忘了帶缽的道理是相通的。


不過,我的旅行有點不太一樣,我指了自己寫在厚紙板上的自製招牌,婉拒了這筆現金。這位心地像是天使般善良的小朋友,有點害羞,卻不放棄這個幫助人的機會,他告訴我,打從放學的時候,就瞧見我在路旁吹口琴。


他執意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個麵包和養樂多,送給我,再騎著單車繼續他的玩耍。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接受與否之間萬般掙扎,雖然他的年紀小,然而面對如此善意,就算是鋼鐵打的心,也有融化的一刻。


我自他的手中接受這份無價的贊助,親口祝福他:「孩子,你一定會有好姻緣的。」吃完了這份珍貴的午餐,我將單車移到不遠處一間賣素食的路邊攤,借了桌椅,藉此躲避烈日,並書寫單車札記。


老闆娘是位阿嬤,倒也可愛,見到沒有其他的客人,跟我說她要出門,待會兒就回來,留下我這位陌生人幫她顧店。(看來,幫不認識的老闆顧店,似乎成了我這趟旅行的另一項專業技能。)


沒想到阿嬤前腳離開沒十多分鐘,後面就來了一位客人自動上門。


主人不在家,我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只好冒充一下侍者,向這位來自高雄的阿伯解釋:「老闆娘待會就會回來!」


這位理著平頭的阿伯茹素多年,原本要到附近的一座寺廟擔任義工,因為廟方要等到下個月才需要人手幫忙,所以準備打道回府。在附近轉了一圈之後,只找到了這家賣素食的路邊攤,雖然已經過了用餐的時間,他還是選擇等待,並坐下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有機餅乾止飢,與我小聊一番。


他說,「因緣生、因緣滅,能在一起就是有緣。」佛家相信緣分,而我覺得擔任義工樂於付出的精神可嘉,於是拿出口琴,讓他免費點一首曲子。


他低著頭若有所思了半晌,腦海裡燃起了無功不受祿的念頭:「這樣吧,如果點到了你會的歌曲,等一下就請你吃麵。」


頓時之間阿伯的眼神炯炯有光,如同買了樂透時就已經篤定這張獎券絕對會中了這期的頭彩,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由他口中說出,宛如電影中的慢動作重播,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那就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老實說,我有點不敢相信,打從幾年前對中了兩百元的統一發票之後,就不曾有過這種體驗。從他說出這首曲子的那刻,我全身的三萬六千五百一十二個毛孔像是褪去了衣服般舒暢,一種飄飄然的自在,如羽毛自半空中緩浮。這個莫名的感動久久不能忘懷,甚至讓我開始相信這個世上的某個角落一定有神的存在。


阿伯聽完之後,欲罷不能,自動追加:「想不到這個小子這麼會吹口琴,等一下再來個〈三寶歌〉好了。」


等一下?「沒有啦!阿伯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就只會這首而已!」


我賺了一碗麵,卻仍不知下一刻的旅途將發生什麼遭遇。我只曉得,民以食為天,如果能找一處人群像潮水一般洶湧的地方,也許能解決糧食不足的窘況。我四處打聽,發現夜晚的墾丁可能比白天還熱鬧。


我決定延後歇腳的時間,在夜幕低垂的時候,等待人潮的出現,再放手一搏。幸虧接下來的街頭演奏,承蒙大家厚愛,順利募到許多餐點,乾糧、飲料、餅乾、便當 ……等物資。數量之多,解決了燃眉之急,也足夠我數日溫飽。


忙了一天之後,我只祈求有個棲身的地方。可是,墾丁附近的國小校舍怕被陌生的遊客破壞,一律都不准借宿給外人。我只好在沒有燈光的柏油路上,摸黑騎到社頂公園的停車場。繞了一圈,發現有處可遮風避雨的走廊,我隨即搭起了帳篷。但疲憊的身軀像是放完能量的電池,不堪使用,圈圈幾乎在眼睛閉上的那一刻就進入夢鄉,直至清晨方才甦醒。清晨的此刻,遊客多半還在沉睡,周遭的商家也都尚未開始營業,我簡單用過早餐,享受這一片刻難得的寧靜。


但多事之時,無閒暇之工。


每當想靜下來的時候,就是要忙著接著另一件事情的開始。在悄悄收拾完帳篷之後,不知打哪來的人潮又慢慢地出現,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此時出現。


正當我準備離開此地,移到社頂公園參觀的時候,有位阿桑突然停下腳步,像是遇到了鼎鼎大名的歌星般,露出興奮的表情告訴我,某人想聽我演奏口琴。圈圈並非天生的英俊小生,但臉上畢竟是長了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看來還算人模人樣,流浪在外的這段日子,心裡也總是惦記著要勤加梳洗、隨時打理顏面,絕不容出現鬍子比頭髮還長的邋遢造型。既然不以外型取勝,這一定是這數十年生活之中不斷淬鍊與內化的結果,從內心深處散發出的浩然正氣,再加上墾丁的小道消息,傳得比東北季風還快所釀成的結果。


雖初到寶地,本人竟成了小有名氣的單車少年。


原先習慣謙沖自牧的我,一時之間,遇到了這個場面,也忍不住在心底開始小小地驕傲起來。趾高氣揚的我,眉宇之間炯炯有光,身後散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宛若不可一世的英雄,緩步走到了阿桑說的那個小吃攤。


然而開口一問,結局恰好與想像相反,老闆娘竟回說她認錯了人。


我楞了一下,相異的兩人?在不同的時空,被誤認成同一位會吹口琴的人?這未免也太湊巧了,像是老天存心對我開的玩笑。看來誤會已經造成,但人都來了,也算是個緣分,不如將錯就錯。反正自娛娛人,有人想聽口琴,何不獻上一曲?口琴雖小,聚焦的能力不輸給其他的樂器,




小調一出,像是推倒骨牌造成的連鎖反應,引來了路人與其他攤販的注意。曲末,隔壁攤一位穿紅衣的老闆叫我留步,也想聽我吹口琴。這位賣雪沙冰的老闆說我看起來像是日本人。(也許在他眼裡,每個日本人都會吹奏口琴吧?!)


在達仁鄉的路上,他曾看到我騎單車爬坡的蹤影,原本預計在台東往墾丁的回程上應該會追上我,可惜擦身而過,直至今日才在此碰面。正在談話之際,有一位老師帶著群啟智班的學生要買雪沙冰,這位老闆為了體諒老師的辛苦,竟然不收錢,免費贈送冰品給這群小朋友。


我雖然身無分文,但是對於在日常生活裡默默行善的行為深感敬佩,決定為他不求回報的舉動,獻上一曲。年紀半百的小吃攤老闆娘也不害臊,隨著快節奏的樂聲,在大馬路旁擊掌,跳起獨創的舞步。


老闆說,他的大姐也有一個像他們一樣的小孩,所以他的感觸特別深,在他能力範圍內,他就儘量幫忙。這對夫婦與我投緣,老闆娘看到了我就像是看到她在外地工作的兒子,主動充當起我的乾媽,特別叮嚀我晚上不要在外搭帳篷,可以去他們家投宿。


話說這次環島旅途中,低調的我(如果經常在街頭賣藝還算是低調的話),還真的很有長輩緣。回想起屏東萬巒的鄉間小路,我曾遇到一位媽媽,她在一大清早拿著一串沖天炮,忙著要去訓練鴿子,路上不小心瞄了我一眼,我只是微笑以對,過沒多久,她似乎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又騎著機車回頭,問起我為何騎著滿載行囊的單車來到此地。我簡單地回答自己正在環島,並且用客家話小聊幾句。


她知道我還沒用過早餐之後,主動邀我到附近的早餐店吃傳統的米苔目。


這位媽媽,從頭到末了,並不曉得我身上沒帶錢,只是思念分隔兩地、在台北唸書的小孩,少了母親的照顧。她單純想著,現在照顧別人的孩子,也許在台北也會有位陌生的母親幫忙關心她那位無法親自照料的小孩吧!


雪沙冰的老闆娘與這位媽媽,不約而同提到與我年紀相仿的孩子、一個在他鄉的遊客。


吃著傳統的米苔目、接受雪沙冰老闆娘招待的那一刻,我的心底總是浮現了一種令人懷念的熟悉感。也許那種熟悉感是因為平日就像空氣般自然地存在,早已習以為常,要等到流浪在外的時候才能體會到的存在,那種存在與熟悉,是一種就算是簡簡單單的餐點,卻也能溫暖心窩的感動。


我吃著餐點,開始想家了。


因為熱騰騰的餐點裡,似乎飄著熟悉又溫暖的味道。


一種媽媽的味道。






上一篇:26.終於輪到我了

下一篇:28.親友補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