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背後的小故事與樸實的模樣卻充滿著另一種綠島特有的人情味。

二○○二年十月十四日　星期一　環島的第二十八天　　天氣：晴

清晨五點三十分，被不遠處傳來海浪的拍打聲響喚醒，沒多久，溫煦的陽光像是件柔柔的薄紗覆蓋在帳篷之上。昨晚借宿於公館國小走廊的我，也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啟程。少了一群朋友，有點孤伶伶的感覺。連續假期的結束，也順道帶走了大部分的遊客，比起之前的熱鬧，現在的島上多了幾分近日以來難得的寧靜。我騎著單車到柚子湖閒逛，接著到了小長城旁的涼亭喘喘氣。

單車上有許多人贈送的乾糧，我還不擔心飲食的問題。依山傍海的環境，是一處遠眺賞景的絕佳地點。在岸邊、在佇立在海中的礁岩旁，豔陽下如曇花一現的白浪就像是跳著曼妙的舞姿，忽起忽落，盡情地於清澈見底的水上共舞。看著海，一望無際的寬闊視野，鬱悶的心情也不藥而癒。

有一對打扮樸實的夫妻瞧見了我單車上的行頭，好奇心作祟，與圈圈聊了起來。我的心情好，自然就想演奏個口琴交流一下。曲子才進行沒兩首，路旁就停了一部遊覽車，導遊與魚貫而出的旅客，恰巧成了臨時的聽眾。而我就這樣遇到了台中旅遊的蔡雨辰小姐。她從事旅遊業已久，人也隨興大方。跟著琴聲哼著曲子後，竟邀我與來自彰化的團員們共進午餐，免費贊助了一餐。

然而，吃飽喝足，唱了幾曲卡拉 OK，他們趕著搭下午的船班，坐著車子到港口，又要往下一站的景點邁進。

綠島的治安不錯，隨處可見車上掛著鑰匙卻沒有主人相伴的摩托車。小黑也入境隨俗，經常離開主人的蹤影，單獨置於路旁的一角。

揮手向這群來自彰化的遊客們道別之後，我正準備帶著小黑繼續旅程。卻有一位不知名的陌生人，走近了我的身旁，開口問了一個問題：「這部單車是你的嗎？」她的語氣像是一位偵探，想解開陷入懸疑之中的謎題。

「是的。」本人偷瞄了小黑一眼，心想，圈圈雖然以個性迷糊馳名，但，應該不至於發生認錯單車的糗事吧？

眼前的這位小姐是「柴口公園」複合式餐廳的老闆娘。 Micky知道圈圈是這台黑色鐵馬的主人，就請我至他們的店裡面小坐，並且主動招待了一杯免費的茶水。

「每次看到你的單車出現，就很想在馬路的兩側拉起繩索，將你攔下來。」Micky興奮地說著她之前的計畫。

而櫃台的後方，有一位打著赤膊的男子。看他皮膚黝黑，挺著中年微突的小腹，想必就是這間店的老闆了吧！

等一下，所謂「無功不受祿」！人家這麼熱情邀我到店內一坐，本人豈能平白無故就接受他們的招待呢？出一回神，小弟於現場用口琴回贈拿手的曲子。通常初次見的陌生人，對於眼前冒出了口琴的表演大多感到驚奇，但是這次感到意外的卻是圈圈本人。原來，老闆已經「橋」出了電吉他在一旁等候。環顧周圍的音響與置於店內一角的爵士鼓，這下，八成是遇上了樂界的練家子。

自古云：「輸人不輸陣」。以圈圈的功力而論，也只好硬著頭皮將一路苦練的曲子都搬上了檯面。

外號恐龍的鍾品澄，以前曾於學校擔任吉他社社長，是「柴口公園」複合式餐廳的老闆。我吹起了口琴，他則即興地彈著電吉他伴奏。興致一來，在沒有客人的情形之下，經過了老闆娘的特許，我們兩人就渾然忘我地拿著麥克風現場瘋狂高歌。（值得一提的事 ──沒有任何的玻璃器皿在這次的演奏裡遭受池魚之殃。）

其中，彈著電吉他的恐龍唱起了〈綠島小夜曲〉。儘管這首曲子的年代久遠，在他稍稍沙啞的歌聲詮釋之下，卻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恐龍的歌聲裡，似乎還藏了一絲絲歷盡滄桑的味道。

我請他再度引吭高歌，並且下定決心要學會並唱好這首曲子。恐龍老闆是位愛好旅遊的前輩，喜歡唱歌帶團旅行。年輕的時候曾經騎著重型機車環台八次，小綿羊環台一次。擔任台灣導遊也有十年的經驗，可說是正港的「台灣走透透」。也難怪，恐龍老闆和老闆娘看到有人騎著載滿行李的單車到處亂晃，就想抓來聊聊。（談到恐龍，就讓人聯想起侏羅紀，許多史前大型動物藏身在汪洋裡一座小島的畫面，不禁浮出了腦海 ……喂，魂瞪來唷！（台語釋義：魂歸來兮）不好意思，圈圈太久沒按時服藥了。）

談到恐龍這位仁兄，非得從他的童年講起。小時候的他，如果挨了長輩的痛罵，就帶著一張板凳開始踏出家門流浪，然而這位五、六歲的小朋友，通常走沒兩條街，就會被住在附近的阿姨嬸嬸發現，最後將他平安地送回溫暖的家。論資歷，圈圈的流浪晚了二十多年，但聽人說起幼年的往事，還是忍不住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當時的你要帶著板凳出門呢？」

恐龍回答地正經八百，理論上還真有點道理：「因為走累了的時候可以坐在板凳上休息。」

「厚！你嘛幫幫忙，離家出走也帶點吃的或是什麼有用的東西吧！」童年時期的天真想法，可愛到讓人禁不住虧他幾句。

唱完了歌，我聊起了單車之旅的趣聞，恐龍也從童年開始道出他帶著傳奇的故事。

他的爸爸是山東人，聽說他們家以前是青島的望族，下了港口，雙目所及的範圍都是他們家的土地，後來卻因為戰爭而被迫遷移，他的父親孑然一身來到台灣，所以恐龍自幼家境清寒。大概也是環境的緣故，他的腦袋裡經常想著如何去賺錢，打從高中就開始將心中的計畫付諸行動。滿懷抱負的年輕人，第一次的創業選擇了樂器的仲介，可惜少了點社會經驗，平白無故損失了四十多萬。他靠著唱歌、帶救國團的活動、四處打零工，甚至到殯儀館洗屍體，瞞著家人，花了兩年的時間用自己的力量償還這筆債務。而這個慘痛的教訓，卻只是九牛一毛，他的人生幾乎可以說是像坐雲霄飛車般起伏，一路走來，在失敗與挫折裡打滾已經不知幾回。

不過，我覺得他的跌倒了再爬起來的精神可佩。至少，他現在當了老闆，還經營了一家複合式餐廳。

Micky看我們聊得高興，突然叫我猜猜恐龍的年紀有多大？

望著恐龍，再依照圈氏的第六感與無師自通的沉睡推測法來分析，大概也接近四十吧！但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口，恐怕會傷了他幼小脆弱的心靈，不如打個八折：「嗯，我猜大概是三十出頭吧。」

「他今年二十七歲！」

「啥！恐龍只大我一歲。」

傳記裡經常記載著偉大不凡的人，大部分自幼即經歷過窮困潦倒的日子，不是看著魚兒逆水上游，要不然就要拿著枯樹枝在沙地習字，現在的我，竟開始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是不是因為圈圈小時候過得不夠貧困呢？

好了，言歸正傳。曾經在蘭嶼流浪十一天的我，原本預估停留在綠島的時間大約是三～五天左右，頂多也是一個星期吧！然而，恐龍這位環島旅遊的前輩很欣賞年輕人單車環島，覺得能付諸行動的精神可嘉，打算收留圈圈，所以我也決定不收薪水在店內打工當成回報。

想不到這個決定竟讓我在綠島多待了一個星期左右。

「浮過潛了沒？」恐龍天南地北的聊，忽然問起不可錯過的綠島之行。

「還沒。」我開始道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說來話長，原本有三位小姐集資贊助了一筆經費，但是島上大部分的遊客都隨著雙十國慶連續假期的結束而返家，與「 Ps綠島」的網友道別之後，我找到了當初許雅娟、土豆與王麗娟所推薦的民宿，但是，浮潛的這項活動卻因為遊客人數不足而無法成行。我心想，未帶分文亦能到綠島一遊，實屬萬幸，說不定再過個幾天就要啟程離開此地，如果這段期間沒有浮潛的機會，至少要將她們三人集資贊助三百元的浮潛費用轉交給與她們有親戚關係的民宿老闆娘。

我將現金交給了她們在綠島的親戚，繼續兩手空空的流浪旅程。

恐龍覺得到綠島沒有浮潛似乎就像是沒到過綠島：「明天，我帶你去浮潛！」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覺得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

當晚，恐龍老闆與一位當地的朋友有約。反正最近的遊客不多，他索興打烊，帶著 Micky老闆娘與我到別人家串門子。阿美阿姨是「江龍商號」的老闆娘，一看到客人來訪，就拿出了幾罐「阿比」，招呼我們到店門口前小坐。（註：「阿比」，是某廠牌藥酒之簡稱。）除了幾道小菜之外，她特別端出了一道平時吃不到的傳統點心。

以往的綠島，像是蓋房子之類的粗重工作，需要左右鄰舍攜手合作，有時這方面的工作並不涉及金錢的交易，依照習俗，主人家通常會準備「芡粿」招待不辭辛苦的親友們，以表感謝之意。這道以花生與米磨成槳再加九層塔煎成的「芡粿」，在餐桌上與精緻華麗的美食相比較，可能少了一點誘人的外表，然而它背後的小故事與樸實的模樣卻充滿著另一種綠島特有的人情味。

但是，無論我如何用力地思考，似乎也想不起他們當時聊了什麼，只是隱約記得 ……為了表示誠意，我毫不客氣就吃了一大盤傳說中的芡粿。然後，腦子裡竟然慢慢浮出了一個驚人的想法。芡粿，平時吃不到；蓋房子，粗重的工作。呃 ……我的身旁好像冒出了幾根柱子與建材之類的影子。

等一下，該不會綠島至今還保留著這個優良的傳統吧？（基本上，上面的芡粿與粗重工作的關聯，只是圈圈一時無厘頭的胡思亂想。）

總之，待在柴口公園衣食無虞，在流浪的日子裡算是挺悠哉的一段旅程。開飯時幫忙端一下餐盤，平時清潔打掃周遭的環境，偶爾搬搬貨品，其餘的空檔都屬於自己能夠安排應用的時間。（另外補充一點，恐龍老闆也很歡迎缺乏經費的旅人到他的複合式餐廳打工。）

來到了柴口公園的第二天早上，恐龍決定先實踐昨日的承諾。我們先到阿美阿姨的店著裝，因為江龍商號不但販售日常用品，舉凡民宿、機車與浮潛用具的出租也通通包辦。我換上浮潛衣，再加上必備的救生衣，跟著恐龍到著名的石朗浮潛區。

這身打扮騎著單車在環島公路奔馳，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好了，別離題，說重點吧。溫暖的太平洋黑潮北流通過附近的海域，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讓綠島擁有世界級的海底景觀與豐富多樣的生態，這裡也是潛水活動愛好者的天堂。

浮潛雖是入門，對於不曾接觸過這類活動的我，卻像是開啟進入秘境的鑰匙，然而，對曾經於海軍陸戰隊服役的恐龍而言，簡直是易如反掌，像是青蛙遇到了水，與陸上的他相較之下，給人一種很不同的感覺。更貼切地說，應該是一位年紀看似中年又有羅漢肚的人，遇到了海，卻像是一條勇猛的蛟龍。在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恐龍叫我拉著救生圈，隨著他一窺這個充滿奇幻絢豔的繽紛國度。

眼前數不盡的熱帶魚兒，優遊地在千奇百怪的珊瑚礁之間，浮在清澈的水面欣賞處處都是令人驚豔的美景，讓人像是飄在空中的氣球般放鬆心情。（可能與非假日的空檔也有關聯？！少了人山人海的遊客，多了一份難得的自在。）

Micky游累了，找恐龍至棧道式的潛水步道旁陪他小憩。由於目前的海水正處於漲潮的狀態，我不忍錯失千載難逢的良機，一個人就扶著救生圈在附近的海域隨浪載沉載浮，無拘無束地享受這場無與倫比的視覺饗宴。

浮潛之後，我們三人坐在沙灘旁閒聊了幾句。

Micky說：「農夫一年四季辛苦工作，等著作物的收成，漁夫則是為了生活上的需要才出門捕魚，兩者的生活步調不同。綠島人的生活步調不快，工作結束之後就是串串門子，聚在一起喝個小酒。」

恐龍跟著說：「許多台灣的旅客不知調整生活的步調，花了一天的時間，騎著機車沿著環島公路繞個兩圈就匆忙打道回府。這種走馬看花的方式，根本無法體會綠島的生活。」他似乎有感而發：「你看那些老外，來這裡就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在一個景點就足夠讓他們耗上半天，反觀我們……實在非常可惜。」最後還不忘補充：「如果你出書，一定要寫出這段話。」

（今天圈圈終於發現，自己別的不行，倒是昭告天下的能力屬一屬二，天外飛來的奇想未具雛形之前，全宇宙的人都已經知道了本人想要出書的計畫。）

我想，旅行不一定要這麼趕時間，也許緩慢的單車正適合小島的步調吧。

我們決定躺在沙灘上殺時間，抹上一層防曬油，任由暖暖的陽光曬個痛快之後，才離開石朗浮潛區回到店內用餐。至於單車環島，似乎成了只有進度表而沒時間表的旅行。總之，計畫永遠比不上變化，出發前預計二十多天即可完成環台的行程，沒想到待在綠島的日子加起來，占了十一天。

綠島自然有他吸引人的地方，更何況待在這座小島，不管順時針或逆時針走，都能回到原點，就算是路痴也不會發生迷路的情形。而這段日子，圈圈每天撥出固定的時間騎著單車沿著環島公路繞行一圈，可散心，又能維持基本的體能，一舉兩得。要不然，抽空走一趟被綠色林木包圍的過山古道，體驗大自然處處充滿生命的驚喜。

偶爾騎單車穿梭村莊內的小徑，或是逛逛街上的商店，尋找新奇有趣的藝品。在餐廳打工，順便與來自各地的顧客閒聊，交換旅遊的心得。飯後聽聽恐龍老闆令人捧腹的傳奇故事，感受笑中帶淚的心路歷程，分享辛苦耕耘後的經驗與獨到的見解。

也可於拂曉前到山頭觀看耀眼律動的日出，展開充滿活力的一天。

撥點時間，找個無人打擾的角落，細細地紀錄下生活裡新鮮的糗事與雞毛蒜皮的點點滴滴。有時候再來點小小冒險的戶外活動。

有一回，我們趁著大退潮的時候，走過崎嶇不平的礁石並且游泳度過一小段海水的阻隔，探訪遊客罕至的楠仔湖。因為四面環山加上交通的不便，讓這裡成了杳無人煙之處，卻也少了人為的破壞，留下了一片原始潔淨的海岸。這裡只剩下一個被林投環繞與雜草叢生的荒廢村落，卻似乎保留著與世隔絕的孤寂，有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感覺。

總之，能夠有機會造訪此處，也算是一件滿幸運的事。

話說回來，自從有了一件固定的差事，度日有如眨眼似的快速，時間的消逝就像是經過島嶼附近海域的洋流般無法阻擋。然而十月下旬的綠島天氣，開始像一位心情善變的少女。這幾天，有時晴空萬里，跟蹦蹦跳跳哼著歌謠沒什麼兩樣。有時話還沒說完就已烏雲密布，垮了臉，遽降滂沱大雨。天氣變得陰晴不定，遊客的數量寥寥無幾，待在柴口公園打擾了八天之久，現在也應該是啟程繼續邁向未知的時刻了。

回想起之前待在蘭嶼的空檔，曾經向月餅老師學了一招用吸管製作螃蟹的勞作，而且當初將生平第一個親手完成的作品送給月餅之後，我自滿地說：「看，給我一些材料，就送給你一個成品，我這個朋友還不賴吧！」

月餅打趣地說：「下次我拿紙給你，希望你也能做出一些鈔票。」變出鈔票的方法，圈圈至今尚未學成，但是現學現賣的勞作，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就送給恐龍老闆一個手工藝品當紀念吧。」打鐵趁熱，我心裡冒出了這個念頭，找了材料即刻動手。

雖然這個小禮物不成敬意，恐龍老闆還是大方地將本人親手做的藝品置於吧台後方壁櫥的顯眼處。而且，在離開綠島之前，恐龍老闆送了一張關聖帝君的平安符給圈圈，希望單車旅行一路平安。不但如此，為了預防我旅途會挨餓受凍，他還準備了一袋的乾糧與泡麵。

恐龍老闆和 Micky老闆娘騎著機車到港口為我送行。不過，道別的時刻，百感交集的情緒反倒令人口拙。

也許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還是保持點紳士般的靜默好了。我拿出身上的船票，登上了甲板，向他們揮揮手，朝著我的下一站出發。

船隻轉了向，朝著台東慢慢地駛離港口。

待在船艙內的我，看著恐龍老闆與 Micky老闆娘騎著機車飛快似地扺達堤岸的盡頭，站在堤岸上揮手道別，此刻，圈圈也顧不了其他旅客的眼光，趕緊擠到最靠窗戶旁的座位，揮手回應。

（恐龍老闆，下次，千萬不要再把場面搞得像是拍電影一樣，不然的話，會讓人有一股想跳下船游回綠島的衝動。）

就這樣，帶著恐龍老闆與 Micky老闆娘的祝福，我搭船離開了綠島，並且小小修改一下預定的行程，決定去拜訪一處屬於原住民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