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沙龍】最後一位離去者 下篇
金門日報副刊科幻沙龍今日刊出


　　三　倖存者
　　王晟這個地球上的最後一位離去者，或許我們得在離去之前此簡介一下。
　　他是八十億地球人之一，平凡而毫無特別突出之處。
　　他29歲，在這個島上生活，任職，擁有妻兒、老母和職業。
　　他的職業專長是九九九特殊鉛合金處理。在這個可咀咒的強權互毀大核戰爆發之前一刻，他正在地庫工區裡焊接一具大型鉛槽，這是他的國家一項機密軍工工程，事發當下他的同事們由於午休都已離開槽體前去餐廳用餐，槽內只剩他一人在收拾器材，突然一道刺眼強光掠過槽頂孔洞，那座孔洞只容一人出入，強光折射卻還是強得差點閃瞎了他的雙眼。強光之後繼之轟聲大作幾乎震破他的耳膜。厚達二十七點四六六二公分原本冰涼的鉛槽內壁溫度瞬間暴升，手觸溫度感覺或許已達到他的體溫之高。
　　他知道發生重大意外事件了，直接猜測的是他的工程基地發生大爆炸，這個基地他算是資深人員，意外事件必將造成無法想像的災禍，或許方圓二十公里範圍都將遭波及，基地人員及週邊居民也勢必即刻疏散。只是離奇的是除了瞬間閃亮強光、巨大音爆，之後竟是出奇的寧靜死寂，沒有警報聲響，沒有救護車鳴笛，沒有搶救之嘈雜聲，只感到恐怖的死寂，真的就是一片死寂！
　　王晟的冷靜救了他自己。他沒有因好奇而鑽出鉛槽，如果他鑽出去，輻射之傷害將是他的肉身所無法承受，他不可能成為事後陸續被搜救出來的三千餘位存活者之一。三千多位，是的，全球陸續彙報，地表存活人數不會超過四千之眾。
　　這個島算是幸福而又幸運的，因了地理和諸種因素巧合，成為存活人數最多也最密集之地，九成以上存活者皆在這個島嶼上被尋獲，王晟即是其中之一。
　　未死亡而猶有體力者迅速組成志工團，努力搜尋地表、海面、海下的倖存者，王晟不記得藏身在鉛槽中是第幾天，被發現了。飢餓、脫水而奄奄一息，所幸最後也奇蹟似的被救回來了。
　　終於，離開避難之穹進入了倒數時間，再過四小時二十二分鐘五十九秒、五十八秒……，太空巴士便將抵達71號避難之穹完成對接，然後，他就要離開地球了。
　　地表已無可戀。唯一留戀的，或許只剩身旁這位半人巧兒。
　　慶幸巧兒只是半人，否則他或許會有較多一些，或是多很多的留戀吧。
　　他當然不會戀上巧兒，他明白巧兒只是機器人，即使有體溫，會臉紅，很善解人意，也只是機器人。只是這最後幾天的相處時光卻讓他恍惚起來，他幾乎懷疑眼前這個小女人就是人類社會裡的一個小女人。他是理性之人，就算她是人類社會裡百分之百的真人他也不可能愛戀上，何況她不是人，只是一個打造出來的仿人，更從何引發愛戀之情？
　　他在內心不間斷的堅定提醒要清醒，卻反而也暴露了徬徨。從另一個面向來看，正因為她不是人類社會之人，他對她的愛慕愛戀反而有了無關道德世俗制約的合理性，不是嗎？
　　王晟的心緒紊亂不止，他甚至失去了多看她一眼的勇氣。
　　四　臨別前的最後日落
　　「你站起來，你看！」巧兒忽然呼喚，他茫然恍惚順勢站起。順著她的眼光，他看到了地表渾沌荒煙遠處，有光濛朧，有風吹拂，渾然太虛之中忽然出現一個渾圓的紅色體。
　　太陽！那是落日時分的夕陽嗎？
　　迷濛塵灰被陽光染成金色、橙色、大紅色，巧兒的臉龐也映泛出一片美麗的霞光，王晟看得砰然心悸，夕陽再美那堪與她相比？這張臉被打造得簡直無懈可擊，她真是美極了。
　　他驚慌的移轉注視的目光，只怕再盯住一秒便會把她當成一個真人了。
　　她仍然忘情的看落日。這麼純真而無邪的神態，完全無知於王晟的錯雜心思。
　　然後，她轉身，溫柔的輕聲：「我能抱一下你嗎？」
　　王晟駭然，被動主動兼有的出手環抱，立時感受到她的輕軟如綿的身軀，以及熾熱如火的體溫。
　　他將她摟得更緊一些，彷彿嗅得到她的髮香、體香，感受得到她的鼻息，他無法判斷這是真是假，機器人也會有髮香和體香嗎？也會在肌膚上滲出汗水？他告訴自己，這絕對只是錯覺。
　　「你們這個地方是心臟。」
　　她用手指輕點他的左胸，然後朝下再點：這裡是肝臟，這裡是胃臟，腎臟……，力道輕巧有如遊戲，卻教他一陣酥麻感上身。
　　「你知道我們是沒有心肝腸胃的，我讓你猜猜，我的反應爐裝置在那一個位置？」
　　王晟老實的搖搖頭，對於擬人工程，他真的一無所知。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這裡裝著起動裝置，你要摸摸看探探看嗎？」
　　這位置太敏感了，王晟不知該如何回答，更不敢動手。
　　接下來似乎沒完沒了，她一路指下去，指到小腹下方的某一個部位，說：「這裡就是反應爐的裝置處。」說完，頑皮的吐了吐舌頭。有一秒鐘王晟差點把環抱著她的手滑下來，從她的腰滑向小腹，但他的手在她的腰間停了下來而不再繼續挪移，他警覺著提醒自己：「王晟啊！你的腦袋裡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呀？」
　　地球的末日，人類及萬物生靈的浩劫，不是噩夢，而是腥血縱橫屍橫遍野的正在進行式，儘管人心不如獸心已在這場無差別大屠殺中驗證而暴露無遺，但此時此地，他如果還心生情慾意念，那自己可真是邪惡之最了。
　　他讓自己再次清醒。想用確認方才依稀吸嗅到的髮香根本只出之於自我想像來證明眼前仿人乃是無從擬真之低階來斷去遐思，他偷偷貼近她的臉，深深一吸，這不但由真實聞嗅到一股少女香驚住了他，甚且引來更不可控的她的反應，她的眼神迷濛如霧，仰頭，雙唇微啟。
　　「就當做我答謝她的照顧也是應該。」王晟努力為自己找到了封印她的雙唇的理由。
　　天色慢慢的，慢慢的更加昏暗了。
　　這是王晟在地表上最後一次看到夕陽，看到視窗穹外日落後的暗夜。
　　太空巴士準時抵達，天衣無縫完成對接。
　　巧兒送到了巴士艙口，他和她再一次深情擁抱，之後他轉身踏入巴士，不敢回頭，獨留下她。
　　昨夜王晟有一百次起了這樣念頭：反正此生已一無所有，了無牽掛，他何必苦苦萬里奔往月背基地？就留在71號避難之穹，至少還有巧兒相陪。但此議為巧兒斷然拒絕了，這是柔情似水對他百依百順的巧兒頭一次堅絕的拒絕，當然，也是最後一次了。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