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頭上，晚會的音響震耳欲聾，當年最吵的Ｆ－８６軍刀機、鬼哭神嚎似的Ｆ－１０４星式戰鬥機起飛前的引擎聲大概也只不過這樣震天動地的了。機堡現在改裝成了臨時電影院、展覽室，一旁的水泥建築裡頭有燈光，有人影，想必是工作人員在裡頭了。當年這是飛行員的待命室，三分鐘緊急起飛在這裡被軍紀如山的嚴厲要求過，從上級下達戰情指令之後，三分鐘之內戰鬥機要從跑道頭點火衝出，拔地升空，三分鐘對常人而言不長不短，十字路口等紅燈的人覺得長如一世紀，對一個飛行員和他的飛機而言，短如三秒，標準起飛程序三十分鐘都還不夠而被壓縮成一百八十秒！

　所以，那個休息室裡的飛行員，都是著好飛行裝睡的，穿著飛行裝也能睡，世界上或許只有超人和那一群飛行員吧。

＊

　地景藝術節被安排在這個七十多年歷史的老機場舉辦，我被主辦單位邀請來參加慶祝晚會，走進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場域，感動還在醞釀，卻早已是一步一個感概。慵懶懶四仰八叉賴在草坡上仰望皓月的大大白兔子，聽說正悄然執行療癒眾生的任務，這是一個須要療癒的時代，更是一個渴盼被療癒的社會，倒也無人知曉那大大的草坡究竟為何存在那兒，那問題與療癒無關。

　我比較不想看兔子，兔子早被公眾的及個人的諸種媒體洗版重複出現過一百遍一千遍，眼前這實體的兔子事實上也是虛擬的，紙本或電子媒體虛擬呈現的兔子和眼前這一個誰虛誰實其實也難辨別。我急著要看的是Ｕ－２專區，照片中Ｕ－２區佈置了許多造型詭異的人偶，我真不知英靈會不會被玩成幽靈。

　一整個機場無處不充滿我的記憶。那個搭了大大舞台建了待命室和機堡的跑道頭，是我七歲以前老家之所在，我在那邊扮過家家酒，摘過芭樂，啃過生摘的蕃薯和甘蔗，牽過一心想找鮮草吃的水牛；跑道頭連結著的主跑道，我見過多少飛機在這兒起起降降，日本的飛機我沒來得及看，一開始看到的就是美造國軍軍機，從平行翼的Ｆ－２４，到後掠翼的８６，到輕轟１００，到偵察也可兼輕轟的１０１，星式１０４到５Ｅ，後來出現的ＩＤＦ、Ｆ－１６和幻象機則都只是這機場的過客而已，其中最莫名興奮的是幾次「起義來歸」的各型米格，一架伊留申輕轟，最震撼我身心的則是Ｕ－２，我一次又一次親眼看著它被拖曳在滑行道上慢行，即到定位，如矢般星射而出，再拔地而起直上九霄的英姿。我迷戀的不只是它的身影，更迷戀它的詭魅神秘以及背後隱藏的大時代英雄之悲歌。

　終於見到了Ｕ－２特區了，原來真正的Ｕ－２秘密基地依然被隱藏在基地的一個偏遠位置，只在這個跑道頭附近尋一個機堡加以佈置而已。如何佈置呢？Ｕ－２代號黑貓中隊，隊員自繪一隻貓當隊徽，於是藝術家有了發想元素，機堡上鑲了兩個三角形當貓耳朵，機堡水泥門框上鑲兩個黃黃的大眼睛，貓的意象便出來了。反正這裡不是真正Ｕ－２停棲之處，也非Ｕ－２英雄足跡所履踄之地，人們愛如何玩也無妨。而那些像幽靈的黑貓人偶呢？幸好都做得矮矮小小，視之為Ｑ版卡通玩具也可，讓人不會想到真人，這減少了對真人之影射與污衊，我擔心的英靈被當幽靈玩到此總算放下心來。

　但是，既然要佈置一個Ｕ－２特區，卻又不告知這特區代表著的是什麼？黑貓在這兒可不是宅即便，它是冷戰時期一頁最最悲壯的歷史，現代年輕人不知何為冷戰時期，何有悲壯事件發生，年輕人不解，政府順勢讓他們繼續不解，花掉四千萬元在這個如假包換的血實場域辦地景節而不肯多所著墨兩句，對整個機場之前世今生亦無幾句說的，政府是希望我們把這一代的歷史在這一代就速速將之遺忘？

　不說悲壯故事，說悲壯太沉重，其實這機場是非常光采也非常有意思的。日本人蓋這機場時，大園鄉親親自參與採石運石築跑道，中美聯軍對台灣大轟炸時，台民一面躲警報，一面協助把戰機從機場裡沿著公路推到三公里外的森丘藏躲，那是萬民一心的年代。而後國府接收這機場，迫遷居民以擴建機場，我家便是在那一批迫遷行動中被驅離的一群，這機場轉身變為防衛首都之最重要北方基地，又進入另一個萬眾一心的時代了。熱戰時期Ｆ－８６機身上漆著紅星，每加繪一顆星星代表這架飛機曾擊落一架米格機，我親見過其中一架漆著三顆紅星星的，那多輝煌。當然打仗你來我往，生死在所難免，加上飛安事件頻頻，不打仗也要掉飛機，於是機場邊邊一座飛官眷村有了寡婦村的別號，這多淒楚的別名。我在這機場長大，沒見過機場上空有過戰火，見過無數回的是飛機迫降失敗或起飛不順當場栽了的，有一回掉在我家稻田，離我們的房子也才三十五十公尺，險些燒了我們的房子。還有還沒飛起來就出事了的，不只一次地勤維修士官長被吸進運轉中的引擎，瞬見化為灰燼，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叫出口。

　熱戰變成冷戰之後，早一代巫毒式偵察機被Ｕ－２取代，Ｕ－２從來不能上檯面出現於媒體，相繼爆出的大新聞則是三不五時飛來一架米格機「起義來歸」「賞黃金三千兩」「賞黃金五千兩」，獎到後來，「反共義士」連民航機都劫，政府尷尬而無策以對，最後終於向大時代的轉變屈服，劫機劫船一律依國際觀瞻與慣例處理，將之送進大牢，這轉變順便終止了反共義士這個名銜。

　忽然Ｆ５不再飛了，機場冷清一陣，再度現聲的是睽違數十年的螺旋槳飛機的聲音，這什麼啊這麼吵，原來是來了藍白二色塗裝五六十高齡的海軍老爺反潛飛機，引擎聲聲傳十公里，空軍基地竟變身成了海軍基地，這樣的老爺機成天都在發動狀態，偶然看到它笨重的身軀爬上天空，成了稀有畫面。

　我還是難以忘情的Ｕ－２真正的基地，這空軍基地裡的小基地，在這一次地景節籌辦階段中我曾利用場勘之便刻意繞過去看了一下，景物依舊，而英雄已遠。但景物又能維持多久？桃園縣政府多麼希望明天便將整座基地夷為平地，好早早實現航空城大夢，這大基地小基地還有幾天日子？

　地景節搞得熱熱鬧鬧，中台外多位藝術家同場競技好不得意，有如此壯闊舞台能不得意也難。卻不知這些東西擺在這裡和這個場域的鏈結是什麼？這些東西擺在這裡頭和擺在全台灣任何一個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往回走時再看了看躺仰在機堡上的大大的兔子，躺得那麼自在而卻瞪大了眼睛，這不是慵懶而是思考的表情。噫？兔子也會思考嗎？是在思考他何以出現在此嗎？

（本文刊於2014/10/03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