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無出其右者
我的一位老長官一本接一本出書,每次都說是最後一本,卻都又有了再出一本的理由。而他每次出書,都要我寫點東西,有時三千五千字,有時三篇五篇或還要更多,甚至還替書裡頭文章畫插圖。
這一次他指定的題目是要我寫他,我替他寫了五千多字,寫好傳給他的女兒列印給他過目,他就劈頭贊美老半天,後來傳去中國給一位官拜總編輯而此次準備和他一同出書的女士過目,又由他轉述她的讚美老半天。接著,對方將此文在中國先PO上了網,又有讀者給了回應,這個回應讚聲更是響亮,把我和老長官情誼譽之為伯牙子期,把我這篇雜文讚為他所見過所有作品中無出其右者。老長官一字一句轉唸給我聽,語氣帶著相當的興奮,聽完我只淡淡回以一句,不是此君過獎,便是他閱讀不多,如此而已。我出此言並非謙虛,而是自知所寫並非認真。
以下便是這一篇草草寫就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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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老龍頭
邱傑
前言
老龍頭又要出書了,依照他的慣例也又要我在他的新書裡寫點什麼。他一本一本的出書,一次又一次向我下相同的指令,這一次我卻給了他不同的答覆,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拒絕。因為他還是他,我卻不太再是我了。
2013年11月6日,我被推進手術室,一番乒乒乓乓刀光劍影的同時,我清清楚楚聽見了醫師護理師麻醉師相互間的每一句交談,雖是一些醫療專用術語,卻沒有躲得過我曾跑過幾年醫藥新聞的聽覺訓練,我終於心中放下一塊巨石:原來查了三年沒有查出原因的血尿和尿血現象,竟然只是癌症而已。
得癌症於現代人而言,平常的就如得了感冒,小小一個台灣平均每十六分鐘有一個人被檢出得了癌症,我就不相信同樣時間平均也有一個人得感冒的,那人人都會一窩蜂去製造感冒糖漿發大財了。雖然得癌症沒啥了不起,畢竟對我來說也算得上是難得的全新體驗,我還是不得不有一點因應之道,就如感冒總得戴上口罩應應景一樣。得癌的事告訴我人生終究有限,時間畢竟寶貴,莫作無謂浪費,因而我的因應第一便是決定從此不做應酬事。包括不去開無謂的會,不去講沒意義的演講,不參加沒營養的聚集,不寫無聊的文章等等,這些都是浪費生命之事,我寧可撙節起來,供我揮霍在更有價值的事上,例如與真心朋友相聚,與家人共處,痛快去旅行,痛快去畫畫,寫真正想寫的東西。龍頭的交代,究竟我該列在該寫或不該寫的項目裡呢?為他的新書寫東西,究竟是無謂的應酬還是值得真心去做的事呢?我無法即時判定,因而未能當場允諾或是拒絕。
想了又想,掙扎仍在,最後想到了以下幾個理由,說服了我投下同意一票,因而決定還是寫了:
1 龍頭年紀比我大上很多,算得上是一位老人了,取悅一位老人讓他開心是值得做也該做的事。但這理由還不夠,同一時間我拒絕了許多老人,包括一位縣長要求我為他亡兄寫的一篇紀念文,這位縣長和我交情深深,也是一位老人啊!於是找了第二個理由。
2 龍頭為了他的理念理想而寫作和出版,儘管在我心目中這所謂的理念理想有如唐吉訶德之迎戰風車,仔細想想,即使是我心目中的一代偉人阿輝伯,即使當代台灣人人幹譙得體無完膚的十八趴馬阿九,以及搖旗吶喊得聲嘶力竭的馬的一小撮鐵衛核心兵將,某種程度來講,其實也都帶著唐吉訶德式的天真,也和我們的龍頭差不多。這年頭人人學得明哲保身或是油腔油調老奸巨滑,還有著天真和浪漫心的人也不多了。光憑著給純真天真之人一些鼓勵也是值得做的。
3 我讀過龍頭堆起來厚如長城之磚的巨作一大疊,無論他說的真心剖心掏心,總覺得他還是有太多沒寫的保留,我曾貼近他很長一段時間當他的部屬,好歹也得學他真心剖心掏心的語彙補上幾句,讓他的堂堂巨著貼上一小塊遺落的拚圖,這件事捨我其誰呢?
好了,這篇小文光是這段前言就超過一千字,看來我也變成叨叨不休的老人了,以下趕快言歸正題。
話說龍頭
我從進入聯合報的第一天便認識了吳心白先生,我受聘當聯合報地方記者,他在我的駐地桃園縣當特派員,是我的直屬上司,這樣的關係整整十五年,直到1987年底他調赴總社,我接任桃園縣特派員,我們才結束了同一辦公室的上下屬關係。1987年聖誕節我們全縣同仁在小人國聚餐兼歡送他,他即席宣佈當天算是特派員交接,我喜歡自由自在的在外頭跑新聞,委實不願接這種有如內勤的領導協調後勤工作,但也沒有辦法。沒想到才接任幾天,蔣經國總統逝世,桃園縣成了經國先生「暫厝」(事實上也接近永久長眠了)遺體之地,全台灣各地的聯合報單位都派人前來桃園採訪各該縣市在桃園沿途的「迎靈」「路祭」大事,我直接面臨了嚴苛的考驗,特派員這個職位果真一如所料,難搞啊。
吳龍頭赴台北總社之後,我們各忙各的,互動較少了。十五年的同一個辦公室情誼及上下屬關係,如今在二十幾年之後來回想他,書寫他,實在頗有不易,且從幾個面向來聊聊我霧裡看花的感覺。所謂霧裡看花,除了時間已久記憶已然迷濛,即時當年身處同一辦公室,辦公桌緊緊靠在一起,我也一樣對他感覺著非常多的神秘和不解,畢竟「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1 從黨國政治體制中看龍頭
我們這位龍頭,究竟是一位黨國集權體制的鐵衛兵?還是一位參與民主運動不向權利靠攏妥協的獨裁政治挑戰者呢?
在那個年代,國民黨主宰台灣中華民國之一切,情治體系密如天羅地網,幾乎每一個記者都是情治單位急欲納編去擔任「爪耙子」的對象。有些甚至被不同單位重複納編,按期支領各種不同名目津貼。龍頭財務一向困窘,時見捉襟見肘之苦,情治單位沒有放棄他這個在地方報界十分重要日子卻又過得苦哈哈的人的理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懷疑他那麼熱衷跑黨外新聞、搞黨外工作根本就是為了協助情治單位搞情蒐。要不然他南來北往到處跑,卻少見他跑出什麼黨外新聞晾在報紙版面又該做何解釋?
可是這樣推論也不合理,如果龍頭肯與情治單位妥協而擔任其情蒐鷹犬,有工作費外加這個費那個費可領,又怎會一直苦哈哈過日子?他的苦日子可不是裝出來的,而是長期如此,這也是我搞不懂的地方,真象恐怕也只有他本人才曉得。他出了一大堆書,就是不透半點口風。
我想再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從他在清苦的退休日子中還一頭栽進所謂「促進兩岸文化交流」的寫書編書出書志業來看,似乎他當年一頭熱努力加入搞黨外反對運動的行為也頗能解釋。這兩者雖然風馬牛不相及,卻有異曲同工之處,裡頭可以看到他實在是一以貫之的天真人,只問該不該和值不值得投入,不問能不能或有沒有收獲,偶而得些掌聲便是最大安慰,這樣的心理和作為,從年輕到年老都一個樣。
2 從鈔票財富觀念看龍頭
憑良心說,聯合報給的待遇其實不低,除了聯合報高人一等的待遇,另外還有更多有關龍頭財務的傳聞,一位特派員級的同業親口不止一次告訴我:要談會賺錢,會動腦筋,吳心白是桃園縣第一人,他賺的錢比任何記者都多!另外一位同業主管也一樣列舉諸多「實例」來說得振振有詞、活靈活現,以證他們所言不虛,說是我們吳龍頭的確是記者圈中最會搞錢之人。
可是,這麼會「搞錢」,外加報社給的這麼高的待遇,又怎麼日子會一直過得拮据萬分呢?我好幾次到過他家,當時他住在與桃園看守所(後來又擴大規模成為桃園監獄)斜對面一棟房裡,我沒有看過任何一位記者同業住處是這樣門面的,但他始終甘之如飴。我也曾看見他時有掉頭寸之苦,這都該做何解釋呢?他的錢那去了?
許多人都說他愛賭成性,偏又牌技太遜,十賭十輸,鈔票給他輸光光了,我不會賭也不曾去龍頭牌桌上觀過賭,此說無以證明,但我親自目睹的則是他花錢不為那些說三道四者所知的另一面,例如,當年記者寫完稿必須用火車送到台北,火車班次固定,而新聞事件天天千變萬化,而且幹過記者這一行的人都知道截稿時間越晚新聞越新鮮也越完整的定律,龍頭總是要我們不必看著時鐘數著火車還有幾分鐘進站,他自有送稿專車。所謂送稿專車便是電話一撥,計程車便來到辦公室門口,我們的計程車絕對跑得比火車還快,因為是「Door by door」,這裡從我們手中接過稿後直奔台北總社,交到編輯部大門口去,火車再快也得逐站停車,報社還得有專人專車去火車站取稿,而我們的寄稿專車不搭任何一人,載的只是一個稿袋子。這提供了我們新聞領先各報的秘密武器,而這樣一趟專車所費不貲,不在報社預算支付之內,當然就由龍頭自己掏錢了。掏的如果是一次兩次也還罷了,竟然「習慣成自然」,天天雇車、月月雇車、年年雇車而成了慣例。我們記者因為新聞表現突出而獎金領不完,龍頭荷包大失血,光是這一項開銷就龐大驚人之極,不說又有幾位同業會知曉?
我說我到過龍頭家幾趟,可不是去送禮,在他的領軍下我們桃園記者群沒有向長官送禮的習慣,相反的是逢年過節由他向我們這群屬下送禮,元宵節送湯圓,端午中秋過年過節送送這送那,也許一條大活魚也只不過幾百塊錢,卻是專車送到家,記者那麼多,算起來也是一筆開銷。而其中寓含的深意,除了長官向部屬送禮的罕見之典型,更提供了家庭般的溫馨。
龍頭是不是桃園縣最會賺錢的記者?如何個賺法?人家談得口沫橫飛,他同樣也不曾在他的城牆般厚重巨著裡透露過一句,真象如何,我真是莫宰羊。
3 從酒色財氣飲食男女看龍頭
有一次龍頭夫人不知為了什麼氣呼呼,告訴我,吳心白三天三夜不回家也沒人會管他下落。這話說得重,但我也了解龍頭真真不是一位世俗標準的好丈夫,吳大嫂茹苦含辛,理家顧孩子,怨聲自所難免。一位好記者想要顧好家庭其實也等於是一根蠟燭幾頭燒,難度太高,唯有輕重取捨,我聽她訴苦,除了安慰她,也忽的感受著一種自憐與辛酸。
吳大嫂還曾生氣的說:吳心白啊,博叫也啦,查某也啦,就是這兩樣。翻譯成台灣的國語就是說他只會迷於賭博和女人這兩樣。關於賭博,我不了解一如前述,關於女人,我倒可在這也提供另一個面向的見識,或許他風流或自命風流,卻沒見過他對女人下流。
龍頭是一個多情的人,這一點我蠻相信的,但多情卻不濫情,多情也只發乎情止乎禮,我從不曾見過或聽過他把人家黃花閨女肚子搞大了,把人家的女人怎麼了的新聞,我們偶而得上一些有花相陪之地,喝一些有花相陪之酒,龍頭沒有半杯酒量,人家說坐懷不亂,他沒有酒膽也沒有酒量,就算想亂也亂不起來。大伙玩得瘋瘋顛顛喝得亂七八糟,他只在一旁陪哈哈,最後還要花錢為人家雇車。所以龍頭夫人這一句博叫啦查某啦不知從何聽來的傳言,我覺得女人這一段根本是不值掛念的謠言,竟然造成了她這樣錯誤印象。謠言啊,可怕啊。
龍頭除了在書上坦白招認的女性友人、情人,有沒有更多的風花雪月呢?他會不會還保留了那一段?他不說誰曉得!
4 從名位權慾看龍頭
當記者本身就是某種「權位」,好記者令人敬畏,爛記者令人懼畏,都帶個畏字。何況是昔時第一大報工商繁榮之縣之堂堂特派員,但我只見過他衝冠一怒為新聞,倒不曾見過他怒髮衝冠為自己的什麼什麼。
例如每年九一記者節,桃園縣的記者群大搞慶祝活動,人人熱衷得面紅耳赤好不投入。每隔一陣,記者公會改選,理事長理事監事連個候補的差事都又有面紅耳赤之爭。噫?幹記者公會什麼要職有什麼好康可撈啊?人人搶得有如貓頭鷹見到了死老鼠?我幾十年記者生涯就是始終搞不懂箇中奧妙何在,人家卻往往是爭得分成派系,結成集團,連夜抓人固票,真是劍拔弩張。
報社禁止我們聯合報的記者參加記者公會選舉,更嚴禁出任公會頭目,龍頭不但不參選,甚至連慶祝大會都懶得去出席。有人耍花樣,自己不競選,卻搞個影子來參選,幹地下理事長,龍頭不來這一套,擺脫得清清楚楚。偶而會出席會認真拉票固票是因為同報社內的業務單位有人出馬參選,業務單位參選不在禁止之列,龍頭認真投入,簡直比自己參選還認真。
他自己不是眷戀權位之人。
又如,各級政府為了攏絡記者,常有各項「善意」安排,偶而給個組團招待出國旅遊之類小惠,就算是公務,龍頭也不參加,而把機會讓給線上同仁。每年過年,各縣市常為了安排誰在大年夜值班,誰在大年初一、大年初二等重要日子值勤而大傷和氣,在龍頭當家的那些年,桃園沒有為這事傷過任何腦筋,因為只要沒人想值班的日子他二話不說便自己接起值班任務,讓大家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回家團圓,他瀟灑的說,反正他也不想到處玩到處跑,值班不值班對他來說都一樣,這話是他說的,我卻認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當我接了特派員,想學他這一招,大年夜值班可還真是百般滋味的不好受。家家戶戶圍爐吃年夜飯,我卻繞著警察局警分局消防隊監獄看守所團團轉,怎能好受啊。
我接特派員之後不久,蔣經國先生就去世了,他生前最喜歡在過年過節隻身前往監獄看守所,和受刑人聚聚、聊聊、握握手。他走後,我原以為後繼者應也多少學著些,逢年過節特別小心守著這些單位,卻一直守到我退休了,頭髮都白了,不曾再看過一個元首跑到監獄去過大年的。這是題外話,似乎某種程度也說明了這個台灣中華民國真是黃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究竟龍頭年復一年犧牲享受享受犧牲時,是真心喜歡犧牲奉獻且樂在其中,還是為了體恤同仁不得不如此?我不清楚,真希望他也能剖心肝說上一說。
5 從情感迷霧看龍頭
在龍頭出版的某一本大作中,我曾寫到一句帶著幾分挖苦他的話:家有妻兒,在外頭和人家寫幾百封情書也就罷了,竟還輯印成書,公然發表,還自認有情,真真是無情也!
但是話說回來,龍頭和夫人結髮一生,多少風浪風雨走過,不棄不離到白頭,這不正是最最有情之人?尤其當代台灣社會離婚比例如此之高,能長相廝守終生者簡直已成鳳毛麟角的異類,更是難能而又難得。何況即使所謂情書也者,也只圓一個少年初戀之夢,再怎麼嘔心瀝血可歌可泣,終究也未為了情人而棄糟糠之妻,甚至如他所言,以情相處,以禮相待,這也真算是難能可貴了。雖說暗室男女,久別知己而無逾越豈誰能信?但一來龍頭對此信誓昭昭,對夫人也算聊可交代,君不見兩岸分隔而又解凍之後,多少老兵返得鄉去,會得故鄉老妻,回頭對台灣為他生孩子甘苦一世之髮妻又是如何態度?此時代之錯而非人情之錯,龍頭還算得上難得之人,道是無情卻有真情,不容我輩說三道四啦。
龍頭和少年時的情人魚燕往返最密之際,我和他緊鄰而坐,我為新聞振筆疾書,公而復公;他為報社又為情人振筆疾書,不以私害公而得以兼顧,兩者相比我成了只知新聞只問工作的新聞匠,誰無情誰有情啊?虧我還敢虧他。
十五年共事,我也曾耳聞或目睹龍頭情事若干,總覺他談的都是柏拉圖式戀愛,有徐志摩那種輕輕浮雲偶映波心的FU而無志摩先生那種多角關係欲生欲死的瘋狂與熾熱,龍頭談戀愛情愛而能有這種拿捏功夫,讚之為非凡不凡也不為過了。(2014/01/13寫於白石莊)
說是無出其右者
說是無出其右者
說是無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