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1 22:47:27(砂子)

十七歲的摘星夢



 



 我在十七歲時,登上了極可能算是當時台北第一高樓的國賓大飯店摘星樓,登樓的感覺是,整個台北市都踩在腳下,彷彿伸手便可摘到了天上繁星。

 現在的台北第一高樓一零一大樓,一度不僅是台北第一高、台灣第一高,甚至是全球第一高,全高五百零八公尺,地上一百零一層,地下五層。而當年我登臨的摘星樓,樓高是十二層。

 十二樓建築,如今在台北幾乎都算小個子了,即使國賓飯店本身,也在這棟大樓之旁建起更高更宏偉的新館,然而幾十年來,即使我登上了國內國外多少大樓,心中的震撼也無法和登摘星樓相比。

 青少年時期的我家境清貧,讀到高二上學期之後便輟學就業。我唯一會做的事是從小就喜歡的畫漫畫,從小學五、六年級起就試著利用舊的筆記簿畫出一本本連環漫畫書,離開學校,帶著一枝五毛錢台幣買來的沾水筆筆尖(筆身售價一塊半,買不起,因此用一根竹筷代替,橡皮筋繞緊之後,便可供執筆了),隻身前往台北市尋找機會。

 訪過一家又一家漫畫出版社,終於獲得了聘用。我的漫畫先後曾在位於螢橋附近的新新出版社、位於延平北路三段的會文出版社、位於中山北路二段的毋忘在莒出版社,以及忘了地址的文儒等多家出版社出版過。有時我是在大園老家完成作品再攜往台北求售,有時則是住在出版社裡畫。當時台灣的漫畫出版環境雖極蓬勃,基本上都是作者自編自畫,出版商和漫畫家往往為了迎合市場須求日夜趕工,因而作品良莠不齊在所難免。

 有一陣子我為毋忘在莒出版社工作,出版社是一棟位於中山北路一條幽靜小巷裡的美麗日式房屋,地板光潔,窗櫺優美而且光線明亮。白天我和許多畫家們在房子裡畫畫,入夜以後,大家離去,我因住得遠,就睡在地板上,有工作有收入,還有這麼亮晶晶的原木地板睡覺,覺得幸福得很。

 出版社其實也就是老闆的家,大多數時間整個出版社只我一個畫家留宿,偶而也有其他一兩位師兄師弟留下過夜,他們多半是畫得太晚了,沒有班車回家,短暫過一夜的性質。

 有一晚,一位留宿的師兄(我們畫漫畫的同伴大多以師兄師弟相稱,對資深的前輩及指導者則尊稱為師父)忽然邀我:我們去國賓飯店看夜景吧!

 天哪,國賓大飯店,這簡直是想都不敢想過的地方,我怎敢踏入一步呢?師兄卻說得簡單,於是戰戰兢兢陪著他出了門。

 我們的出版社離國賓並不遠,出了巷口(記得是九十七巷)就到了中山北路,再幾步路就來到了國賓,頭一抬,這大樓簡直高得直插雲霄。

 師兄交代我挺高胸膛跟在他後頭走,千萬別畏畏縮縮的,我依著他的交代進了飯店門廳,不敢正眼觀看豪華亮麗的裝潢擺設,亦步亦趨的跟著他直走,走過門廳的對角線,來到了電梯口,師兄熟門熟路按了按鍵,電梯很快啟動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搭電梯,緊張得心臟都要從胸膛跳出來。

 然後,十一樓處下了電梯,沿著厚厚地毯走上階梯,上了十二樓,摘星樓。
 印象中那是一個餐廳吧,燈光昏暗,氣氛好美,大大的玻璃窗外便是繁華的台北夜景,只見萬家燈火皆在腳下,放眼夜空,百無遮蔽,一伸直脖子似乎就可看到我那幾十公里外的鄉下老家了。

 我不知道師兄和服務生說了些什麼,我只顧欣賞這難得一訪的地方,摘星樓,摘星星的地方耶,我從鄉下到台北來賺錢,沒想到靠著一枝筆也能賺了錢回家,這樣境遇,豈不有如摘星?當下忽然覺得在自卑中出現了強烈的自傲感。也私下立誓,我一定要摘到一顆亮亮的星星方不枉此番登樓!

 那是四十幾年前的往事了。偶而路過中山北路,國賓今猶在,我那住過的小巷大大改變了,小巷裡漂亮的日式宿舍早已無蹤無影。半世紀過去,我不知自己可曾摘到一顆星星?

〔本文刊登於2012年5月11日北美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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