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真好，因為有很多很多的明天可以期待。

　年紀不再輕也不賴，因為有很多很多的昨天可供累積。年紀越大，累積的昨天就越多。

　昨天其實是值得典藏和回味的。在昨天這個大大的抽屜裡，隨著年紀日增抽屜日大，大抽屜裡出現許多小抽屜，小抽屜裡出現更多更小的抽屜，有些藏著快樂，有些藏著歡欣，有些藏著意外的驚喜，有些則是痛。曾是痛苦不堪，「不堪回首」的痛，經過時間的醇化之後，痛苦的傷疤已經凝結褪色，痛苦的經歷已然昇華，哀怨情傷、親人離逝、重症纏身、考場失常、職場挫敗、投資失利、重大意外、家道中落…諸種苦痛，發生時有如青天霹靂，折騰得教人痛不欲生，幸喜終究「欲生」戰勝了「不欲生」，掙扎之下苟延存活了，痛苦終於也成了時間抽屜的典藏了，一旦痛苦成了回憶，即使再苦，也是回憶。美好的回憶如一杯杯風味不同的蜜汁，不同的苦則如同一杯杯濃度和年份不同的酒，有些小小的勁道，有些如烈火般猛爆，畢竟各有其不同滋味，淺嚐小酌也都足以教人興起慶幸心，慶幸痛苦已在昨天，而此身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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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經常在突然間發現，或是定靜間慢慢體悟：不再年輕了，所以，也連帶著出現了許多許多的昨天。多得連自己也深深驚奇。

　「五十年不見了，回來母校再聚聚吧！」這是小學同學會的邀約。

　「退伍都四十年啦，你一直都還好嗎？找家館子，約幾位同梯的，我們敘敘舊去！」這是昔時的軍中伙伴忽然打過來的電話。

　原來，有了許多昨天的積累的人，時間單位是以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來計量的。年紀還輕的人，那能有這樣奢侈的計算單位？

　於是欣然赴會了，享受著無比的震驚：幾時青梅竹馬竟已成白髮老嫗？一塊兒騎馬打仗振臂廝殺的流著鼻涕的同學變成了禿又胖的億萬巨賈，還不只是腰纏萬貫，而是腰纏「億」貫了。大家都不認得啦，人人發個名牌吊在胸前，名牌還特別印了放大再放大的粗體字，因為所有的小學伴沒有一個沒老花眼了。

　不認得沒關係，臉龐輪廓依稀可辨，而且還有更離奇的事接在後頭：那個怯生生偎在老阿公老阿嬤後面的小男生小女生不正是五十年前坐同一張桌的老同學嗎？時光一下子跳回了五十年，竟然完全沒有任何老化，依然如此青澀青純，呵呵呵，原來這乳娃兒是老同學的兒子，或孫子。他們身旁這歐巴桑歐吉桑才是老同學啦。

　老師，當然更老更老了，有些老得不復現身，有些老態龍鍾顫危危而來，站直了身，調整了嗓門，依然開口訓話：各位小朋友，你們要做一個有用的人，誠信的人，要照顧好自己的健康，要這樣要那樣。老師已不再打人，五十年前被打得手掌紅腫的痛苦如今果真釀成了一杯美酒，教人生起慶幸心，幸好今天不必再挨打，也幸好當年挨了打，要不然那能考上省中？考不上省中搞不好後半輩子都要改寫了。錯了，不是後半輩子，十三歲變成六十三歲的人了，現在在過的早已是後半輩子的日子，應該說的是搞不好「這一輩子」都要改寫了。

　五十年不見的老同學見了面談諸葛四郎大戰魔鬼黨，四十年沒見面的軍中好友談的是「那個非常兇的連長後來當計程車司機我遇著好多次」「那個小香港我還刻意繞過去看，都沒變呢」「有一次在淡水打靶把靶機幹下來差點全連剃光頭」「我們壁報比賽全軍團第一」等等話題，唉，話題鮮活，只惜當年一口氣做兩百下伏地挺身的好「漢草」如今成了小老頭。

　想起了一個老故事：兩位隱士山中各居一隅，今日一見，互道無恙，想想上次見面已是二十年前事了。而今日揮別說聲再見，再等下次見面，又將是二十年後。如今，同棲在這個小小島上，甚至同棲在一個小小縣市鄉鎮，生息相通雞犬相聞，卻人人也都成了隱士。

　這一向都忙些什麼啊？怎那麼久不見？啊，還真是一言難盡呢，總括一句話，也只是忙著變老而已啦。人人各有不同的忙，最後是一致的，終於人人都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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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變老嗎？這話容不得你選答，喜歡或是不喜歡都得接受。

　所以，只好選擇了喜歡這個答案。高興也要過一天，難過也要過一天，笨蛋才選難過。

　變老可以典藏許多回憶，快樂的回憶讓人快樂，傷心的回憶讓人慶幸傷心已成過去。…啊，這些話前面不是都寫過了嗎？變老了，寫了後頭忘了前頭，記性不是很清楚嘛，而人老了總愛多說兩句，翻來覆去說不停，那個老人不是如此，何必計較呢？

 















4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