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所國小的老師們每隔兩星期約會一次聊兒童文學。這一次的約會要談童詩和兒歌，一提到詩，我直接就先想起了紀弦，紀弦先生寫詩七十年，是台灣現代詩鼻祖人物，我非常喜歡他這一首不再唱的歌：

　不再唱的歌

　當我的與眾不同

　成為一種時髦

　而眾人都和我差不多時，

　我便不再唱這隻歌了

　別問我為什麼，親愛的。

　我的路是千山萬水。

　我的花是萬紫千紅。

　多麼驕傲、多麼自在的靈魂啊，和時人說的一句名言「我就是品牌」，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沒自信的人追逐品牌以妝扮自己，有自信的人即使不用名牌也能怡然自在，自然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紀弦先生是名詩人，但在台灣詩不容易賣錢，沒有幾家出版社願意出版詩集，因為百分之九十九是賠錢生意，即使紀弦這麼一位大家，也有寫了作品沒人肯出版的鬱悶。這使我想起了他的另一首作品：廣場上的八棵大樹：

　廣場上的八棵大樹

　廣場上的八棵大樹，

　既是我的朋友，

　也是我的詩的讀者。

　每當我在此行吟，推敲，

　佳句偶得，非常高興，

　他們就一同喝采，說硬是要得。

　我想：如果沒有一家出版社

　印行我的新書，

　我就把我的詩一首一首地

　朗誦給他們聽聽好了。

　……

　你說這是多麼落寞嗎？多麼苦悶嗎？我卻在詩中看到了一位九十歲仙風道骨的老者，在樹下享受著他與大自然的對談，我依稀聽見，只覺有如天籟。

　紀弦先生有一首詩，一九三Ｏ年代寫成，但自覺未臻完美之境，此後多次修改，一九五五年最大的一次大修，修成整整五十五行的長詩，再一次發表之後還是不甚滿意，九十歲過後再修了一次，這次修正，天哪，全詩只剩三行。修完之後沒多久，他就中風病倒，迄今行動不便。這就是教我深深歎服的月光曲，我在這兒只錄他的最後版本：

　月光曲

　升起於鍵盤上的

　月亮，做了暗室裡的

　燈。

　由於我和老師們的約會鎖定主軸是兒童文學，我們整整兩小時談的都是兒歌和童詩，我提出紀弦和另一位詩人阮囊來聊，主要原因是兩人的詩大氣磅礡，我希望即使兒童文學，也要有大氣魄大格局。

　我自己倒沒曾寫出什麼大氣魄大格局的東西，雖然兒歌童詩都曾經拿過一些獎，只是玩票性質。那場約會中我拿出來獻醜的只有少少幾首，在這兒提出其中都在二十年前寫的三首童詩：

有時候／近視眼比較好

　魚如果是近視眼也蠻好的

　只看到魚缸裡的同伴

　游來游去

　做著回家鄉的美夢

　臉上含著笑

　看不到魚缸外的同伴

　被撈起來以後刮鱗　

　剖腹

　帶走

幸　好

　為何要走到我的桌上來／以為這裡會有什麼呢

　難道不知道此時／我正煩著

　簿子掉了

　作業沒交

　考也沒考好

　連串的不如意

　你還來煩我

　去吧

　賞你一個／彈指神功　

　讓你飛上／萬里高空

　你又來了／看來依然

　四肢健全／沒有受傷

　沒有殘缺

　幸好

　否則真不堪設想

　　天下那有拿著拐杖的螞蟻呢？

海　星

　星星掉到海裡了／真的

　有五個角的小星星／還會動哪

　慢慢的

　慢慢的

　像走

　也像飄的動

　為何那麼不小心／從天上掉下來呢

　走得那麼慢

　難怪

　被我一抓就到

　想把你帶走／會哭嗎

　從天上／掉到海裡

　又從海裡／被我抓走

　太可憐了

　放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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