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喝了酒，微醺，想起了老友。

　昨天才聽說的，聽一位昔時老長官說起：

　我們的一位老同事，罹患了肺腺癌。

　另一位老同事，中風。

　還有一位老同事，在妻喪之後，選擇了追隨，用非常暴烈的方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

　一個個鮮明的影像，活蹦活跳的就此出現在腦海中。似近猶遠。

　似乎都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和他們共處，和他們相聚，和他們同甘，共苦，走過許多歲月，許多坎坷，許多或是悲欣或是五味俱陳之路的日子，一幌眼，都已是上世紀了。

　我是非常無情之人。我離開了聯合報，就不再回頭聯合報之任何人、事、物，甚至，走過忠孝東路四段，看到那高高大大一排巍峨巨廈，還有一種極其陌生之感，創辦人王惕吾先生破格拔擢晉用了我，報系養我妻兒老母二十五年，恩重如山，但我卻不敢回首，是一種自己也說不出的情緒。直到今年新春和大哥相聚，大哥說，他直到現在都還會做惡夢，夢到漏了新聞，夢到新聞稿來不及寫完，照片來不及上火車而驚醒，我才曉得，我在報社二十五年，大哥在報社三十年，直到今天，我們竟然還都惡夢連連，不堪回首。

　這是我藏在內心最深處怕回頭的原由吧。自由業，頭上頂著光環的昔時第一大報第一紅牌記者，真相如是。

　得了重症的老同事，年紀比我大上許多，當年在我的強勢、優越、凌厲、光芒之下，他默默做著，努力做著報社賦予他的份內事，他姓賴，我們叫他賴八千，每天供稿八千字或許太過誇張，我們少少幾人撐起聯合報地方版半邊天卻是個事實，他無怨無尤，對我搶盡一切光采從沒半句話，只是認真的採訪，認真的寫稿，如今想來，他才是典型，我，只是咄咄逼人的毛燥孩子，他一直縱容、寬容著。

　中風了的這位老同事，由於本職是一家報份少得多的報社記者，兼職才是我們這個「第一大報」的「主任兼記者」／用一個淺顯的說法，是我們報社的某一個業務單位主管，我更是難得和他說上幾句話，我以為我用盡全力奔忙著跑出最好的新聞就是最了不起的表現，此時驚覺，人家有更多更輝煌的閱歷，我只看到了他在報社這最小的一部份。我還自以為自己真就是第一閃亮的明星？

　說是選擇追隨愛妻而去的老同事，是我們很重要單位的主管，以編、採、業來區分的話，他不但是同事，而且當時級職在我之上，算得上是「旁系」長官。我寧可希望這消息是誤傳。

　與其說是同事、長官，更應是老友。

　可歎我對老友絲毫未曾關心，他比我更早離開報社，是在一樁無端牽累下痛苦含冤交出江山而離開的。我只知他離開報社後抑鬱難伸，而我自己則是離開了聯合報後，同時離開了所有在報社的老友。

　今夜酒喝多了，退休生活難得如此喝法。心中一直惦記者這一些老友的訊息，就喝多了。

　打了電話試圖查證，竟不知打向誰去。

　終於找到了一位理應最該知曉的老友的電話，打通了，奇的是他竟也毫不知道曾有這樣憾事。

　總算還未確認，希望這是誤傳。希望告訴我這消息的老長官只是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希望老天爺福佑著他，以及福佑著另兩位生病的老同事，希望我走在路上依然有機會遇著他，即時告訴他我多麼感謝他，感激他當年對我這來自鄉下，沒有學歷，沒有經歷，沒有一切的小伙子數不盡說不完的提攜和照顧。

　啊，酒真喝多了，語無倫次的，混沌不清的，另外又想起報社許多人，許多事，歷歷如在眼前。都已許久許久許久許久未曾見面了，我遠遁他鄉自我流放著，自以為逃名遁世瀟灑抖落多少塵埃，原來不曾瀟灑過，我還是會憶起一切一切，並且深受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