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濱海一座國小拍攝一個先民遺址的照片時忽然想到：這裡離舅舅家不遠，於是在拍完後就和砂子把車繞了一下，進到了那條既熟悉，又陌生的鄉間小路。

　這裡通往舅舅、外公、外婆的家，也是通往我昔日少年夢境記憶的神秘小徑。

　從稍大一點的路一轉彎，兩邊原本竹林茂密，竹林後有一座亂葬崗，兒時我和哥哥、弟弟長途跋涉而來，最怕的便是走過這一段路，總覺得路旁墳堆裡藏著鬼魂，隨時就要出來把我們抓走。幸好走過這一段之後，上個坡，路旁便有零星人家，雖是竹籬茅舍，也常柴門緊閉，甚至還有狂吠的狗，畢竟是人住的地方，比鬼住的地方要安全多多，也覺得走過這一段就此逃離了噩夢之境。

　外公是一位篤實的莊稼人，娶了外婆，一生居住在海濱簡陋房舍，守著小塊農田躬耕糊口，農閒時還在近海架網捕魚，增加一點收入。外公外婆極疼女兒，愛屋及烏也疼極我們，他們的住處離我們住的「田寮仔」至少十幾公里遠，但常常挑著冬瓜、西瓜、蕃薯、土豆、菜瓜等農產品，大老遠送來。那些都是當年清貧年代的重要主副食，多少為半生守寡的母親減輕了一些經濟負荷。

十幾公里的路途不是一蹴可及的，得走過多少個上坡下坡，繞過多少個彎，這裡頭踩過多少足跡，便流淌過多少汗水，但當年我們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偶而我們去外公外婆家，雖然轉兩趟公共汽車之後所餘路程大約已經只剩五分之一不到，卻還覺得遠不可及，走得一步一怨，痛苦不堪。

　外公外婆年紀太大了，走不動了，送西瓜、花生、漁獲的工作便落在舅舅身上，舅舅其實也比我們兄弟大不了幾歲，我們還曾在一起比賽過吃剝殼花生比快的遊戲，可見他其實也是童心未泯，只是他長了我們一輩，好像就必須做這些苦力、苦工了。

　亂葬崗還是亂葬崗，外公外婆死後最初便是葬在這兒，濃密嚇人的竹林不見了，柏油路開得好寬闊。路旁農舍變多也變得現代，還三不五時出現大型鐵皮屋倉庫，景觀一如台灣每一個地方的農不農、城不城的調性，乍看根本無從分辨這裡便是我們前往外公外婆和舅舅的家的唯一通路。

　但道路和地形地貌畢竟還是可資辨識，也不難辨識，以車代步使得距離不再遙遠，我們還是沒多久就來到了這個小庄頭。這庄頭裡住著外公外婆一家之外，還有阿姨，以及遠親近親，一共或許有十來戶之多，都是看著我們長大的長輩們。砂子因而提醒我：我們今天突然說來就來，連一點「伴手」都沒準備，未免太冒失也太不禮貌，想來改天再來吧！我接受了這樣的提醒，我們把車停得遠遠的，看那竹林裡露出來的磚瓦厝，那是阿姨家的，阿姨姨丈給我們西瓜一定挑最甜最好的上等貨，每年夏天大口吞咬甜滋滋的西瓜，裡頭承載的是阿姨姨丈對我們多少的愛心！低頭看看停車處兩旁的農田，正是以前姨丈種西瓜之處。算算如今舅舅的年齡都應有七十好幾了，阿姨和姨丈或許該八十歲了吧？瓜田由誰來耕種，處理呢？難得還整理得乾乾淨淨，沒有因荒於農事而致雜草叢生。

　第二天，我打了電話給舅舅。

　「有什麼事嗎？你已經好久沒打電話給我們了？」

　「沒有事啦。真的，什麼事也沒有。」我說，突然一陣莫明的鼻酸：「我只是想到以前你和阿公，阿嬤，挑著土豆，西瓜，走那麼遠，來給我們兄弟吃的事。」

　我想說一句感激的話，卻說不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