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桃園農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警告著自己，千萬別帶著情緒上台。一個好的講者，不可以有與講題無關的私人情緒才對，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空服員，遇到突來的恐怖亂流，即使內心怕得叫爸叫娘，也不可以驚聲尖叫。我有一個畫石頭作品，畫著一位俠士，站在崖邊，仰天長嘯，落款是兩行字：臨崖莫感懷，長歎撼山河。

　有些人是沒有歎氣的權利的。行俠仗義的大俠歎氣，江湖正義誰來伸張？受欺凌的小百姓豈不為之絕望？大俠不能歎氣，總統也不能歎氣，總統歎氣，生民連最後一點點的指望，三軍連最後一絲絲士氣都消了。這都是情緒不能任令渲洩的例子。

　所以一直一直提醒著：不要亂了章法呀，平常講座我不喜歡一本正經，今天非得正經八百不可。

　桃農，有著許多感情和記憶的學校。昔年我讀桃中，上學放學整整四年半，天天都得走過桃農校門。哥哥和堂哥都唸過桃農，所以我對這個古老校園絕不陌生。民國五十年代初葉，桃農桃中之間那條成功路，路旁種滿老松、油加利，每隔一小段便立著石燈，再隔遠一些就建著鳥居（牌坊），成功路是桃園神社的朝拜大道，早年被經營得非常漂亮。走在這條路上，感受著的是無盡的愜意，小時候不知如何形容，後來才慢慢曉得，那是一種優雅和自在。

　今天本來是非常開心的，去桃農就像去看一位老朋友。校園裡許多難得一見的高齡的老樹、奇怪的樹、罕見的樹，今天都可以順便一一探訪了。而最重要的是，我越來越喜歡和校園學子們相聚，不管是一小時兩小時或三小時，不管是高中高職國中國小，和一雙雙明亮、純真、熱情的眼眸交集，真是快樂無比。

　只是，美好的心情，被早餐時看到的一小段新聞徹底催毀了。

　報上說：桃農的一位學生，昨天下午跑到林口，闖進一棟大樓，上到十二樓，一躍而下。

　報紙報導得更嚕嗦而無聊，挖出了這位少年的父親，三年前也是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我閤上了報紙，無言。


　這樣的行為不道德。

　我告訴同學們：三十五年前，我的弟弟、弟妹夫妻倆相繼尋短而去，留下一位三歲女娃給我們，外加一句：二哥二嫂，對不起您們了。即使三十五年歲月匆匆流逝，直到今天，我一提起此事，還是會哭。如此行為，懲罰的是最愛他們的人，太不道德。

　這樣的行為也不值得。

　因為，所謂困難，往往其薄如紙。困難常是我們自己把它放大了，我們把困難無限的放大以後，讓那個虛幻的影子來嚇倒我們自己，不但愚蠢，而且更是一點也不值得。

　我不知道我勉強吞下淚水那一剎那，台下的同學和老師們有沒有查覺，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僵直，努力的維持正常，卻在內心嘶吼著，咆哮著，恨不得痛哭流涕來要求同學們，無論遇到什麼，你可以思考一千種、一萬種面對之道，逃躲都沒關係，就是別學那位同學，以及我的弟弟，我的弟妹。

　今天的講座，該講的還是要講，今天時間很長，我可以用比較多的時間，好好講追風箏的孩子，今天台下的孩子們都是高中生了，我的尺度可以放得更寬，孩子們聽阿富汗塔里班神學士政權之下種種，聽阿米爾和哈山的兩代三代故事，聽得五官都糾結起來，我不忍心了，卻不得不狠起心來繼續講，我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幸運，幸福，有世界觀和歷史觀的人最幸福，因為可以看到生於今天的台灣是多麼幸運，假使你出生在今天，卻投胎在阿富汗，在肯亞，在伊索匹亞；假使你投胎在台灣，卻早生了數十年，數百年，你只稍閉目一想，當會不寒而慓。講堂位於圖書館的三樓，上到講堂前我先到二樓的閱覽室稍做巡禮，小坐片刻，裡頭有多少「名著」，在我首次接觸他們時他們都是禁書，我讀柏楊先生的異域，讀一遍哭一遍，還得偷偷的哭，那是禁書，被教官查到，我就完蛋了，今天，台灣那一本書是禁書呢？扛著「共匪」的國旗在台灣遊街招搖，沒人多看你一眼，當年我讀簡體版魯迅的吶喊，萬一被抓到，我耽心的是會不會被抄九族，孩子們，你們相信嗎？僅僅比我晚生三十幾年，已經是最大最大的福報，心中有了更多的縱深，眼界有了更大的視野，還要為了「所謂困難」「所謂痛苦」而怨艾，而輕生？

　當然也講了李老師的昆蟲，農、工學生呈三與七之比的今日桃園農工，還是有農科生，不能不識昆蟲，工科生更該認識昆蟲。這本書講的不是病蟲害防治，而是小小昆蟲的有情，有愛，有悲，有喜，有智，有苦，這是人人都要讀的地球之書，心靈之書，而非僅僅是一本蟲書。

　下午一點一口氣講到三點半，正是秋風送爽，不冷不熱的好時光，正是午后最宜打盹的時間，我幾度想開口告訴同學們，你們別一直瞪大了眼睛，太傷精神了，你們何妨閉眼假寐一番？這絕對是無妨的，這是自然也自在的，是對身體的誠實，偏偏一直如此高亢！當我關掉我的電腦，想必大家同時抒了一口氣：哇，累死啦。真是抱歉啊，誰叫你們聽得如此認真呢？聽我講座，本來就不該帶著認真來的。

　講完了，為我引言的余世河主任看我對著高大的黃脈刺桐贊歎不已，開心的為我介紹當年校園搶救老松的故事，介紹台灣海棗，長得夠大了的紫薇，整座校園多的是寶，綠色珍寶。成天與這麼多美麗的綠色生命相處，本身就是幸福無比的事。我的一個　Powerpoint　檔裡有一個畫面，旁白寫著：雖然大自然醫治不了我，但還有誰更能醫治我？看著校園老樹成群，我在此刻，心境終歸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