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4 10:31:45(砂子)

又見那山

看看腕上的表,再過四、五個小時就飛到台灣了,那麼,此刻早已過了白令海峽,過了堪察斯半島,快到日本北海道了?

 或許已在北海道啦,或許今天飛機飛得快些,已到了本洲的上空了…我在心裡盤算著,於是便起身,朝機尾走。機尾有幾間廁所,有通道,通常總是飛機上空間比較寬敞一點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機尾左右各有一個窗,因為窗邊沒有座椅,不屬於特定乘客所有。

 我走到右側那扇小窗前,有一位男士正俯身窗口朝下望,我靜靜候著,並從間隙試著朝下窺看,只見一片茫茫大海,沒有陸地的蹤影,於是放心的在後側等待著,等著他離開小窗。

 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離開了,我立刻趨近,佔領了窗子。

 事實上除他和我之外,看來似乎也沒有任何人在此刻對這扇小窗有什麼興緻。長途飛行很辛苦,此刻那有人有精神看窗?而且,連續好幾小時以來,窗外其實除了海,也只有雲和天。

 我是想來看一座山的。



 兩個月前我從台灣飛加拿大,我刻意在窗邊等待,在薄暮中等到了那山,一座拔地而起,巍峨聳立在雲霄的神話般的山。曾從地面上,從海面及湖裡看過無數次,也不止一次在空中欣賞過,始終百看不厭,它長得實在是雍容華貴,超塵絕俗,難怪日本人要奉它為大和民族的聖山。兩個月前看它時因為正是近晚時分,看到的它是碧藍色的,大地也是水藍色的,除了燈火閃亮,整個視野所見的山山海海都由深藍淺藍一個色系組構而成。那是一種晶瑩的,絕俗的,一塵不染的美。兩個月之後我結束了加拿大假期,我還是貪婪的想再看一次它那震懾人心的美。

 我一直彎腰貼近小窗,慢慢的等待著期盼中的美景。一等竟整整等了七十分鐘!

 莫非我們早已飛越日本了?飛機的航線,有時會偏移、調整,並非每個航班都一成不變,或許,今天我們遠遠離開日本的陸地上空,只在海域上掠過?

 好不容易,終於看到陸地了,海與陸交會處出現在天際,我們總算飛近日本了。可是,現在就在腳下的日本,是還在北海道呢?還是早已遠離日本本土,來到南端的琉球群島的上空啦?我還是不能確定。

 接下來教我更難判斷了,因為,飛機竟然深深的飛進了日本的內陸,我們不是貼著日本海岸線飛,而是在群山、小鎮、公路的上空飛。

 這下可真讓我深深為難,我期待中的富士山,會出現在飛機的左側或是右側呢?

 窗外又是村又是鎮,又是高山連峰、農場湖泊的,場景變換不停,我一直掙扎著,我是死守在這扇窗口?還是移步到左側去呢?左側窗前,站了好多位女士,她們只在那兒聊天,如果此刻我要靠過去,得擠到她們的身側,對準窗口鑽出一個容身之地,這蠻不禮貌的,但富士山的美景誘惑著我,我不能不速速抉擇。看著地面上的大山一座接一座的,我做了一個大膽的判斷:既然飛機飛在群山之間,想必遠離海岸線,而東京是濱海的,富士山若從東京灣看過去中間並無群山遮檔,所以,此刻富士山在飛機左側的機率應該更大。心裡這麼一想,便決心賭他一賭,快速的擠過中央通道,擠過幾位女士身旁,擠到了左側小窗口。

 窗外,和另一旁小窗所見相差不多,一樣是群山,及蜿蜒山中的公路,以及稀稀落落的村居人家。

 但是,當我抬頭,朝著天際線遠方看去時,我被嚇住了,哇!富士山!就站在眼前。

 它就浮在層層白雲的最上方,白雲下,另有一群高山重重疊疊起起伏伏,群山下,若隱若現的才是村居、城鎮。富士山大得驚人,大得和前方的群山、城鎮不成比例。

 山頂覆著薄雪,是典型的富士山雪線的畫面,十一月下旬,是今年的新雪吧?

 瑰麗的、雍容的,昂然的姿態,睥睨群峰,睥睨天下!

 就這麼忘情的貼在小窗上,看著如在眼前、伸手可即的富士山,一時之間,竟有飛飄到那雲層之上、富士之頂的衝動!或許肉身被釘牢在飛機的狹窄空間裡,靈魂早就真的飛到山頂上雲遊去了。



 很多人是厭惡富士山的。厭惡的原因,應是富士山屬於日本所有,甚至是日本人的象徵。而日本人,尤其是上一代的日本人,是讓許多人厭惡的,豈只厭惡,更達到了痛恨的地步。那裡頭,有著深切的、難以抹滅的國仇家恨的血腥記憶。我慶幸我選擇的方法是把不好不快的東西都深深藏進心靈深處的某一個抽屜,並且嚴格採取「人」「山」分離的原則。許多政權同樣令人厭惡,不減損河山多嬌,山、海、樹、鳥、大地,都是無罪的。如果要對山海大地產生情緒,不如產生悲憫和歎息吧。富士山真是何罪之有?

 因此我看富士山,沒有情緒,沒有移情性的仇視,只是以一個平凡的人的眼眸,盡情欣賞大地之美,群山之美,贊歎他們美得讓我心醉。甚至,感謝他們能以如此姿容饗我身心與靈,感謝一切機緣恩賜我能一而再享有一整座富士山的絕美風儀。

 山慢慢的,隨著我們的廣體客機時速一千公里的挪移速度而消失在小窗的視野裡了。回首,一整架飛機,幾百位旅者,依然睡覺的睡覺,聊天的聊天,看電影的看電影,彷彿窗外什麼也沒發生過。這使我更進一步確認了一件事:我是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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