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02 10:49:46(砂子)

葉生葉落

 
 
     鮭魚為什麼要回家呢?

 年紀漸老的樹葉,為什麼反而穿上最漂亮的彩衣,迎接即將墜落於地的宿命與安排呢?

 從密西沙加市的河邊,漫天楓紅「美景」中看鮭魚回家已有半個月了,但我的心依然迷離恍惚,甚至幾次在夢中驚醒,輾轉再無法入眠直到天亮。

 鮭魚和黃葉,成了今秋給我的最大衝擊和震撼,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每一片葉子都變了顏色,變得五彩斑爛,炫麗無比,小小的,薄薄的葉片裡頭,是不是都藏了時光膠囊,時間到了,裡面就會發出聲音,逐一喚醒他們:起來,該換妝了!該換妝了!

 葉子從初生到成熟都是綠色的,頂多也只有嫩綠和濃綠之分,披著一身的綠衣走完生命中的十分之九九,然後,在只剩下生命盡頭前短暫的片刻,好整以暇的用最悠閒、最優雅的漸進程序為自己進行彩妝,有的從葉緣開始,有的從葉脈的端點和筋絡開始,有的從幾乎沒有規矩脈絡可考的任意一個位置開始,慢慢的把深綠色澤換成金黃或是鵝黃或是粉紅或是艷紅的顏彩,直到一整片葉子完全染好了顏彩,才無聲無息,不聲不響,毫無預告的飄落下來。

 在飄落的前一刻,可知道自己即將與母體分離,剎那間由生命體變成了無生命體?

 才一個月間,滿山遍谷就都鋪滿了落葉,在此之前這兒原是草地,原是河谷,原是小溪或山坡,現在都為落葉積滿,再無法分辨那裡是溪,那裡是谷,也裡是坡,那裡是徑,樹上有多少綠葉,此刻地上就有多少落葉,是一種令人震驚的集體死亡!如此慘烈的死亡場面,能不令人震驚?

 綠葉變色,葉落飄飄的同時,鮭魚也在游向回家的路。

 從出生之後牠們就萬里迢遙不辭路遠的游進了大海,到如今,已到了四歲的「成熟」之齡,便也到了回家的時刻。海洋中有多少一歲、兩歲、三歲的鮭魚呢?四歲的鮭魚哥哥、鮭魚姐姐,在游向回家之路前,是否曾和這些小老弟小老妹們逐一話別呢?在話別之時,是否已預知自己這一趟旅途的終站,而充滿了悲壯的訣別的心情呢?

 同樣的,預藏在鮭魚體內某一個部位的時間膠囊被啟動了嗎?牠們從浩瀚無涯、波濤騰湧的大洋中,開始進行萬里歸鄉之漫漫旅程,不捨晝夜,不分晴雨的兼程趕路,也許有十萬尾,也許有百萬尾四歲鮭魚同時展開行動,為數驚人,卻被大海之巨闊稀釋了密度,可以想見牠們肯定來自海洋的四面八方,旅途的最初階段一定是孤單的,但當牠們來到了某一個路段時,同伴漸增,尤其來到通往故鄉的大門│河海交會之處,想必同伴變得非常非常之多,牠們彼此之間有沒有互相打個招呼?或是互相認出對方正是四年前有如孑孓大小的時候一同結伴出海的童年故友?十萬尾或是百萬尾鮭魚此刻開始讓寬闊的河道變得狹窄起來,因為返鄉潮太熱鬧了。

 或許所有的返鄉者都不言不語,互無招呼吧?從踏上返鄉那一刻開始,牠們便已不吃不喝了,旅途何其漫長,返鄉之路何其艱苦,需要的是大量的超出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體力,但牠們不餐不飲不求補充,牠們只仰賴體內蓄積整整四年的能量做為一切所需的能源,如同火箭脫離發射架台,傲然衝向穹蒼,再沒有任何空中加油機的補給了。火箭昇空直到自身所酬載能源耗盡便告脫離、墜毀、焚燒成灰,鮭魚在回返原鄉,完成繁衍種族任務、體力耗盡之後,唯一的歸宿也只有死亡。

 惡海中奔往河口的驚心動魄吾人無從觀看,但是從河口直達終點的最末一段旅程,卻年復一年暴露在人們之視線所即,也成了人們年度觀光焦點或是賣點。於是,在我斷斷續續住在加拿大的日子的今天這個機會,終於也來到了河邊。

 我來到的這個密西沙加的返鄉河並非觀光區,充其量只是本地人就近觀看的場所,我們來,是因為我們住得離此近如呎尺,十分方便。我們看得驚心,卻是因為少了預習一段生命教育,起碼於我是如此的,難怪當場淚流滿面,無法自已。

 據說在鮭魚生命的最末期,由於體力耗盡,身上所有的肌肉均已化為糊狀,有如一團死灰,連再擺動一下鰭翼的力量都沒有了,然後就在最後的一躍或是最後的一次擺動尾鰭胸鰭或是背鰭,試圖再前行一步的時候嚥下了最後的一口氣。我看到的則是一尾一尾兩尺長的鮭魚,在河水中奮力往上游衝撞游竄。有些河段流水緩和,牠們可以游得快一點,有些河段河水湍急,上溯費力,游得非常吃力,在經過亂石灘的急流時,往往得奮身一躍,才能躍進幾吋遠,有時奮力衝躍掙扎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都還是衝不上去,有時還被急流嘩一下朝下游沖上幾十公尺遠,只好回頭繼續一吋一吋的努力。在這麼辛苦的努力中,每一尾鮭魚無不遍體鱗傷,河流中處處都是傷重、力竭而死亡的魚,海鷗、綠頭鴨等等水鳥便靜候石灘上,等待大餐。這是生命的輪迴,以及食物鏈的供需關係,我曉得不必悲憐魚的死亡,也不必憎惡鷗鳥的冷酷與無情,這些都是世間的常態,我只是看著魚一尾一尾朝著死亡之途前行時一路不稍停的奮勇努力,我只是不解這生命中最後的一程,何以還要如此拼搏?何以不肯輕輕鬆鬆的「頤養天年」?如同一片葉,何以明知明天就將死亡,今天還要辛苦換上最美的采裝?

 在我的身旁,一對白髮夫婦也靜靜站著,無言看著,久久不曾變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我不了解她們想著什麼?我也了解他們想著什麼。在我的身後,女兒站得遠遠的,來自台灣的年輕男友陪在她身邊,已頗沉穩成熟的小男生不解的問她,為什麼老爸要流淚?啊,年輕人,我了解你之所以不了解。一歲的,剛剛下了大海,面對無垠無涯的汪洋,偶而看到四歲的魚正興高采烈或是悄然無言的朝歸鄉之路行去,豈會了解?這是何其莊嚴也何其深奧的生命課題呀!

 太太走近,牽住我的手,告訴我:好啦,看夠啦,該回家啦。

 跟著她朝停車處行去,心卻依然在河水的漩渦和湍流中迴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