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30 00:18:24女魔頭
婚約
他是她朋友的朋友，有一次聚會中，他首先留意到她，因為她是全場唯一的女生，留著短髮，與男生談笑風生，像個少年。
她之前已聽聞過有關他的事。他是日本人，讀大學時主修中文，畢業後做過幾年白領，最後毅然來到香港，繼續修讀中文，一邊上學，一邊做些翻譯的工作，獨自在香港生活，好不寫意。
他快到三十歲，看上去卻像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說話時，?腆猶疑，有點語無倫次，辭不達意，加上廣東話不純正，唯有以笑遮醜，幸好面容尚算俊俏秀氣，往往被人誤為「可愛」。
她才二十來歲，剛上大學，頭髮剪得很短，有時語氣跟男人一樣豪爽，不過決不是男仔頭，即使她曾被誤為未變聲的少年，她仍堅持自己是個女孩，只是比一般女孩爽朗而已。
聚會中，她問他的名字。
他說出名字來，還教她日文的發音。
她一臉不在乎，因為她實在對日本沒有興趣。她不看日劇，不愛日本偶像，不聽日本歌，不穿日本牌子，不看日本文學，不看日本電影，從前去過一之日本旅行，糟透了，她害怕東京的壓迫密封感覺。她本來自大富之家，爺爺從前是「十二少」，家裡世代行醫，由大陸來到廣東，擁有西環一整條街的物業，要不是日本仔打仗，家產全傾，爺爺受不了沒有傭人使喚的日子，就在戰後不久過身了。家裡上上下下的人，一說起日本，就說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父母一早送她讀右派學校，或多或少，她對日本人，起了點戒心。
他一臉天真，幾十歲人了，還會呵呵呵的笑。他駕著車載她回家，車廂播著他最喜愛的搖滾樂，他一邊聽還會一邊哼唱著，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沿習經過沙灘，他停下了車，帶著她到沙灘去。她心裡不耐煩，想回家，卻又想探究一下這傢伙。
他們坐在沙灘上，看著面前黑色的海。她很少說話，通常都是他問她問題；問的是「你喜歡太陽或是月亮多一點？」「你知道為甚麼魚會從天上掉下來？」「你的夢通常是彩色還是黑白？」她回答那些很無聊的問題。待他問完所有無聊問題後，他認真起來，以不純正口音問：「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她可能一時間沒法子了解他的問題，甚麼是「一起生活」？可以明確點嗎？
他吃力的解釋：「就是兩個人一起面對生活，就是，一起，明白嗎？共同，一起。」接著他就牽著她的手，而她卻沒有縮開。
那天晚上，她告訴他，今晚不想回家，他帶了她回家，好有禮貌的，他自己睡在沙發上，她睡他的床。
她的頭髮留長了一點，說話仍是十分豪氣，他就在她的身邊，傻氣的吃吃笑著，看她與朋友們在嘻嘻哈哈玩樂著。那段日子，他們總是一大班人一起玩樂，那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陽光每天都很燦爛。
他總是帶她到沙灘去，背著她，在跳浪，嘻嘻哈哈又一個下午，她躺在他身上睡午覺，聽著他的心跳，和海浪聲。晚上他愛自己親手造飯，飯後她就和他練習廣東話和中文，無論多晚，他有多累，總是駕車送她回家去。
有天下午，他躺在床上看書，說想到北京去。
她有親戚在北京，不久就帶他到北京去，住在親戚家中。也就是因為這次旅行，家中的人得知，她和一個日本人交往。
她父親知道後，幾乎氣死了。第一，保守的他不喜歡女兒求學時談戀愛；第二，她第一次談戀愛居然和日本人！那是很難接受的事。他把女兒招到面前，一整個晚上兩父女在吵嘴爭執，沒完沒了；他頑固，他的女兒也執著，二人吵到無話可說時，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狠狠關上門。她母親也反對，不過以較溫和的態度，慢慢跟她談，以為她受軟不受硬，怎料她這次來真的，軟硬也不受，母親說不上兩句，她就閉上耳朵沒聽進去。
他知道她家庭給了她不少壓力。他也很無奈，自己正人君子，為何被視為禽獸？他當然明白侵華戰爭，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幸福，沒理由因為那件事被毀了。他很耐心的跟她說，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他們會祝福我們，然後我們便很快樂。說的時候，他溫柔萬分，好像準備好了上戰場一樣，鎮定地掩飾自己的不安，她都看在眼裡，心裡在納悶。
她大學二年級時，冬天還未過去，他收到日本老家傳來的一個壞消息。他的老父過身了，他要停學，回去繼承父業，做船務的。
她的頭髮又長了點。她對他說，即使自己萬分不願意，也覺得他是時候回家去，身為長子的他，始終要負起對家庭的責任。他倆明白，這麼一別，就是永別。
晚上，她留在他的家睡，在床上，她躺在他身邊，沒法子入睡。下星期，就不能再感受這個身體的溫度。他的手，牽著她的手，他從她的手心，能感到她沒有睡。
終於她在清晨迷迷糊糊的睡去。醒來時，不見他。她想，去了買早餐吧？
他的確是去了買早餐，回來時笑容滿面，拿著白粥油條和報紙。二人吃過早餐，他說，出去遊車河。
她坐著他的車，又來到了沙灘邊。他與她坐在第一晚坐的位置，他沉默不語，只看著白天的海微笑。她心裡難過，為甚麼他這個像太陽般溫暖的人，偏偏要離開。
他捉住她的手，說：「我知道這是唯一能留住你的方法，而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說罷，把一枚白金指環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誠懇的問：「你說願意吧？好嗎？」
她點了點頭。
「一齊啦！」他以不純正口音在說。
在很短時間內，要做很多決定。有些決定，可能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決定缺課一星期，對家人以study trip為藉口，跟隨他到日本去，出席他老父的喪禮，與他的親人見面，都是友善的人，她明白他的善良和天真從那裡來了。
他悄悄地，與她註冊了。
註冊後的第二天早上，她看著仍在沈睡的他，想起今天她要乘晚機回香港去，想起回到香港以後又如何繼續生活，她倒抽一口氣，覺得事情不對勁。
他張開眼睛來，看到她，夢囈一樣喃喃說了幾句她聽不明白的日文，他把她擁在懷中，繼續沈睡去。
她睜著眼，看著天色漸光，房間由紫色，變成淡藍色。她的眼睛，也充滿了藍。
他駕車送她到機場去，沿途沒有海，他幽幽地說：「可惜沒有沙灘，很想與你再坐沙灘一次。」
她和他在機場坐著等，二人無語，他一直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未曾放開過。
「那麼，你以後自己小心保重，好好照顧自己，看多點書，知道嗎？」他說。
她點點頭。
「有空我們就相見，不用害怕，知道嗎？」他又說。
她又點點頭，心想，害怕什麼？有什麼好害怕？
「我會來探你的。」他說，手又緊握了點。
她每次經過那個沙灘，就想起當年與一個充滿傻勁的人，坐在那兒到天光，看著那個黑漆漆的海，漸露魚肚白，銀光閃閃，轉眼由深沈的黑，化為溫暖的白。
他寄來一封又一封的信，寫得一手流暢中文，連她也自愧不如。她沒有回一封信，他也漸漸沒寄信來，只是間中在節日寄來賀卡，或是旅行時寄來明信片。有一年，她收到他在西非寄來的明信片，說他走到連鞋也穿了；又有一年，他在巴塞隆拿用信封寄來明信片和一張照片，他說他十分喜愛這個城市，相信她也會同樣喜歡。
過了一陣子，她真的去了巴塞，在海旁坐了一個下午，想起那個男人，沒有半句謊言，沒有半點欺騙，真真誠誠的，愛過她一次。只是她未能接受，要是遲幾年認識的話，她想，現在她也許真的成為了他的妻子，生了兩個孩子，幸福的生活著，令她相信，世上仍有真愛這回事。過了這些日子，跌跌撞撞好幾次，失望一次又一次，她不能再相信了，只能默默面對眼前的海，為一見證過他們的海，將最慘痛的諾言，化為甜美的回憶，她現在，只能相信的，就是回憶。
他說，一生不再娶，等她有天可以了，就去接她走。
只欠她能重新相信，那個婚約，沒有延續，也沒有限期。
她之前已聽聞過有關他的事。他是日本人，讀大學時主修中文，畢業後做過幾年白領，最後毅然來到香港，繼續修讀中文，一邊上學，一邊做些翻譯的工作，獨自在香港生活，好不寫意。
他快到三十歲，看上去卻像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說話時，?腆猶疑，有點語無倫次，辭不達意，加上廣東話不純正，唯有以笑遮醜，幸好面容尚算俊俏秀氣，往往被人誤為「可愛」。
她才二十來歲，剛上大學，頭髮剪得很短，有時語氣跟男人一樣豪爽，不過決不是男仔頭，即使她曾被誤為未變聲的少年，她仍堅持自己是個女孩，只是比一般女孩爽朗而已。
聚會中，她問他的名字。
他說出名字來，還教她日文的發音。
她一臉不在乎，因為她實在對日本沒有興趣。她不看日劇，不愛日本偶像，不聽日本歌，不穿日本牌子，不看日本文學，不看日本電影，從前去過一之日本旅行，糟透了，她害怕東京的壓迫密封感覺。她本來自大富之家，爺爺從前是「十二少」，家裡世代行醫，由大陸來到廣東，擁有西環一整條街的物業，要不是日本仔打仗，家產全傾，爺爺受不了沒有傭人使喚的日子，就在戰後不久過身了。家裡上上下下的人，一說起日本，就說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父母一早送她讀右派學校，或多或少，她對日本人，起了點戒心。
他一臉天真，幾十歲人了，還會呵呵呵的笑。他駕著車載她回家，車廂播著他最喜愛的搖滾樂，他一邊聽還會一邊哼唱著，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沿習經過沙灘，他停下了車，帶著她到沙灘去。她心裡不耐煩，想回家，卻又想探究一下這傢伙。
他們坐在沙灘上，看著面前黑色的海。她很少說話，通常都是他問她問題；問的是「你喜歡太陽或是月亮多一點？」「你知道為甚麼魚會從天上掉下來？」「你的夢通常是彩色還是黑白？」她回答那些很無聊的問題。待他問完所有無聊問題後，他認真起來，以不純正口音問：「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她可能一時間沒法子了解他的問題，甚麼是「一起生活」？可以明確點嗎？
他吃力的解釋：「就是兩個人一起面對生活，就是，一起，明白嗎？共同，一起。」接著他就牽著她的手，而她卻沒有縮開。
那天晚上，她告訴他，今晚不想回家，他帶了她回家，好有禮貌的，他自己睡在沙發上，她睡他的床。
她的頭髮留長了一點，說話仍是十分豪氣，他就在她的身邊，傻氣的吃吃笑著，看她與朋友們在嘻嘻哈哈玩樂著。那段日子，他們總是一大班人一起玩樂，那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陽光每天都很燦爛。
他總是帶她到沙灘去，背著她，在跳浪，嘻嘻哈哈又一個下午，她躺在他身上睡午覺，聽著他的心跳，和海浪聲。晚上他愛自己親手造飯，飯後她就和他練習廣東話和中文，無論多晚，他有多累，總是駕車送她回家去。
有天下午，他躺在床上看書，說想到北京去。
她有親戚在北京，不久就帶他到北京去，住在親戚家中。也就是因為這次旅行，家中的人得知，她和一個日本人交往。
她父親知道後，幾乎氣死了。第一，保守的他不喜歡女兒求學時談戀愛；第二，她第一次談戀愛居然和日本人！那是很難接受的事。他把女兒招到面前，一整個晚上兩父女在吵嘴爭執，沒完沒了；他頑固，他的女兒也執著，二人吵到無話可說時，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狠狠關上門。她母親也反對，不過以較溫和的態度，慢慢跟她談，以為她受軟不受硬，怎料她這次來真的，軟硬也不受，母親說不上兩句，她就閉上耳朵沒聽進去。
他知道她家庭給了她不少壓力。他也很無奈，自己正人君子，為何被視為禽獸？他當然明白侵華戰爭，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幸福，沒理由因為那件事被毀了。他很耐心的跟她說，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他們會祝福我們，然後我們便很快樂。說的時候，他溫柔萬分，好像準備好了上戰場一樣，鎮定地掩飾自己的不安，她都看在眼裡，心裡在納悶。
她大學二年級時，冬天還未過去，他收到日本老家傳來的一個壞消息。他的老父過身了，他要停學，回去繼承父業，做船務的。
她的頭髮又長了點。她對他說，即使自己萬分不願意，也覺得他是時候回家去，身為長子的他，始終要負起對家庭的責任。他倆明白，這麼一別，就是永別。
晚上，她留在他的家睡，在床上，她躺在他身邊，沒法子入睡。下星期，就不能再感受這個身體的溫度。他的手，牽著她的手，他從她的手心，能感到她沒有睡。
終於她在清晨迷迷糊糊的睡去。醒來時，不見他。她想，去了買早餐吧？
他的確是去了買早餐，回來時笑容滿面，拿著白粥油條和報紙。二人吃過早餐，他說，出去遊車河。
她坐著他的車，又來到了沙灘邊。他與她坐在第一晚坐的位置，他沉默不語，只看著白天的海微笑。她心裡難過，為甚麼他這個像太陽般溫暖的人，偏偏要離開。
他捉住她的手，說：「我知道這是唯一能留住你的方法，而我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說罷，把一枚白金指環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誠懇的問：「你說願意吧？好嗎？」
她點了點頭。
「一齊啦！」他以不純正口音在說。
在很短時間內，要做很多決定。有些決定，可能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決定缺課一星期，對家人以study trip為藉口，跟隨他到日本去，出席他老父的喪禮，與他的親人見面，都是友善的人，她明白他的善良和天真從那裡來了。
他悄悄地，與她註冊了。
註冊後的第二天早上，她看著仍在沈睡的他，想起今天她要乘晚機回香港去，想起回到香港以後又如何繼續生活，她倒抽一口氣，覺得事情不對勁。
他張開眼睛來，看到她，夢囈一樣喃喃說了幾句她聽不明白的日文，他把她擁在懷中，繼續沈睡去。
她睜著眼，看著天色漸光，房間由紫色，變成淡藍色。她的眼睛，也充滿了藍。
他駕車送她到機場去，沿途沒有海，他幽幽地說：「可惜沒有沙灘，很想與你再坐沙灘一次。」
她和他在機場坐著等，二人無語，他一直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未曾放開過。
「那麼，你以後自己小心保重，好好照顧自己，看多點書，知道嗎？」他說。
她點點頭。
「有空我們就相見，不用害怕，知道嗎？」他又說。
她又點點頭，心想，害怕什麼？有什麼好害怕？
「我會來探你的。」他說，手又緊握了點。
她每次經過那個沙灘，就想起當年與一個充滿傻勁的人，坐在那兒到天光，看著那個黑漆漆的海，漸露魚肚白，銀光閃閃，轉眼由深沈的黑，化為溫暖的白。
他寄來一封又一封的信，寫得一手流暢中文，連她也自愧不如。她沒有回一封信，他也漸漸沒寄信來，只是間中在節日寄來賀卡，或是旅行時寄來明信片。有一年，她收到他在西非寄來的明信片，說他走到連鞋也穿了；又有一年，他在巴塞隆拿用信封寄來明信片和一張照片，他說他十分喜愛這個城市，相信她也會同樣喜歡。
過了一陣子，她真的去了巴塞，在海旁坐了一個下午，想起那個男人，沒有半句謊言，沒有半點欺騙，真真誠誠的，愛過她一次。只是她未能接受，要是遲幾年認識的話，她想，現在她也許真的成為了他的妻子，生了兩個孩子，幸福的生活著，令她相信，世上仍有真愛這回事。過了這些日子，跌跌撞撞好幾次，失望一次又一次，她不能再相信了，只能默默面對眼前的海，為一見證過他們的海，將最慘痛的諾言，化為甜美的回憶，她現在，只能相信的，就是回憶。
他說，一生不再娶，等她有天可以了，就去接她走。
只欠她能重新相信，那個婚約，沒有延續，也沒有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