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2 22:51:00方明

詩人馮青導讀 方明詩集


追索及肯定 馮 青 

  淺談方明的熱天午後之巴黎

方明的「地鐵神話」裡,有如此之佳句,讀之令人憶起龐德:「如斯近距離觀察異樣的膚肌與表情/你開始迷思與震懾上帝的創世。」
驀然驚覺,離開詩壇數十年又開始握筆書寫的詩人方明,早已不是昔日和羅智成,苦苓等詩友共組台大現代詩社時的青杉少年。那時讀他的詩作,每有「花間集」及「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的那種況味,當時八○年代的知識青年,仍然續接「輕身一劍知」類似溫瑞安等神話了的儒俠之寫照,似乎樂此不疲,不信的話請看他早期的詩作「詩人」:「勸君莫作獨醒人/醉臥花間應有數…。/去替月亮調色/去揀眾星落我衣褬/將煮熟的唐朝咀嚼」不可諱言的,「煮熟了的唐朝」是當時詩壇上一種流行的迷惘,當我們今天用望遠鏡回看那樣的時空之際,「現代詩」的現實和想像複合體不屬於詩人自己,而是在學院古典寄寓他文化傳承的想像,並且載浮載沉,大部份詩人雖然看起來蠻「唯我」,但心志確實有些疲弱,彷彿少了些屬於自已創作的善與惡,也缺少自己的亞當夏娃與撒旦。

然而,閱讀方明的作品之餘,詩人的洞察力似乎也在詩行之間遊蕩,真的可以知道,歷史很快的就掏空了那些年代裡的單純信仰,時間成了一切意象的說明,方明必然是十分明白的,不然,「地鐵神話」裡怎麼會出現那種的釋然呢?「驛站之間的偶思無法治療/縹渺的鄉愁地面上無限美感的羅浮宮巴黎鐵塔或聖母院/此刻都是歲月裡抽象的神話」。
抽象的神話;詩人曾經全信浸淫其中或半信半疑的,又何止是巴黎的歷史精銳呢?台灣的故宮,歷史教科書裡的秋海棠,畫廊,中產階級一個也沒有的政治主張,階級儀式及股票族…。神話佈滿我們固守意識型態的沙頭堡陣營,永恆的義和團…就是這些嗎?不止這些吧!
詩人方明在「地鐵神話」之前的困惑、複雜,也就在在如揭了,詩人在他的言語之樹上,不致匱乏,乃是因為感受到巴黎給了他那些浮動的文化意義太多,在生存的競賽中,安適舒解的象徵並非安適舒解,而是某種大撤退的行為,方明「巴黎午後」這首詩應當算是具有相當象徵性的說明吧!

如斯珍貴的夏
滿地的群鴿也在啄食
灑篩的陽光
不去海灘裸晒的女士
穿著襯花的摺裙招搖
風總飄來她們同一味道的
體香

塞納河上的掠雲光影
空寂得如百年前
莫內的筆韻
巴黎的鐵塔和凱旋門
被人群擠迫成兩座生硬的建築物
究竟誰會想弔跺在腳下的
英雄窀穸或敬仰
Gvstave Eiffel的銅像

流浪漢被樹陰下長凳
或暖和的草地留住
一如遊客被滋生的美
驚愕
穿巡的警察細心窺察群像
異樣的眼神
深怕突來一幅樓倒壁傾
火柱沖天的活畫
(炎夏是恐怖份子繁殖的季節)
眾多暴露的胴體
一排排白椅的露天咖啡座
彼此睥睨的眼神
曖昧如偷情的男女
此刻,在聖母教堂祈禱的虔誠信徒
和小電影院內的觀眾
同樣獲得舒解快慰

人順勢著既定意義的方式生活,因此把詩當作人類歷史中短暫潤澤下的藝術,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男女彼此睥睨,形同肢體的偷歡,不要抗拒,不要顛覆。巴黎所有的古蹟,都成了永恆觀光的景點,「風總是飄來她們同一味道的體香」因此方明的這首詩,有如一棵生長著「文化」和「感覺」話語的大樹,當詩人注視著熱天午後的花都巴黎之時刻,我們也注視洞察著詩他人所瞭解的催眠作用下的道德危機,這危機並不是指男女睥睨或交歡的眼神,而是大部份獲得「舒解快樂」的神話認同,也許盛夏真的是繁殖恐怖份子的季節,因而傾刻間的旖旎風光也許會樓倒壁傾血光沖天也未可知?要知道,方明這首詩成於911之前!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詩人在擔憂什麼呢?
數個世紀以來,那麼美好的歷史與文化資產,原來是建立在世界體系核心/邊陲的宰制層面上的!因此,是誰要來攻擊這些美好的狀態呢?為什麼?看來,一首詩正好也形成我們可能追索的意義!
然這又牽涉到撫平人生皺紋的是什麼的這個問題?是偽裝的意義和豢養成習慣的養眼快感,文化資產及女人胴體香,還是塞納河的浮光掠影,順服的情感和不可言喻的中產階級神話,回報我們的的是一鍋文化巴黎或文化台北的可口甜食及下午茶,這假設性的回報更包括教堂內虔誠的信徒或小電影院內的觀眾;同樣都會舒了一口氣的神話及滿足,也許,詩人要勘破的,就是這樣的失血及順服吧!

其實,大部份的中產階級都是順服者,也是國家甚至國族主義的認同者,因而這首詩其實也不動聲色的說明;熱天午後之失血地帶,這才是人類最有權力的「政權」,順服,舒解,交換!它甚至收編了所有人類最日常化的意義,方明不會動用微言大義,只看詩的最後一段,無形化的融合了無形的一切。寫詩者和閱讀詩作的人,似乎很難自外於這樣的命題及政治覺悟是非有人還躲在牧歌式的田園詩裡自慰!

當杜甫的「紈跨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是充滿焦慮及憤慨的控訴時,文人及知識份子的定義,當下就有了定奪,方明在歐洲渡過的歲月,大半孜孜於創業維艱之中,難得重新執筆,然又詩心沛然,關照他的近作,就覺得他的後續己呼之欲出,亢卑之間,不再是概念及文字意義的同質詩作而己,閱讀詩作,不免也要看出創作者是以什麼觀點去進行觀察,玻璃般地言語和行為語言,看來是必要的。

詩人方明另一首「龐畢度中心夕暉」,應是接續前兩首的思維事件的系列之作,方明在詩中所鋪展的視覺結構,頗具畢卡索的流浪藝人之美,然又意象明快,指涉廣大,茲舉「龐畢度中心夕暉」一詩為例:

落日與初月正分歧對話
享樂與存在是否如斯真美
群簇逐漸自畫匠的眼神逸去
今天的翦像是兩三隻無神采的流浪狗
與一群喧嘩卻吝嗇的異國學生

卜卦者偃坐了整個下午
目盡遊人的快樂與茫然
卻無法算出恐怖份子是否覬覦
這座銅皮鐵骨的龐然巨物

雜耍小丑的臉正揶揄出
世間百態表情 無須補妝
反正夜色會噬吞一切
人類的苦難因放縱而得解脫
我展舞逾越道德的肢體
方能迴盪觀眾共鳴的掌聲
百萬冊的精藏與綿亙之網站
都無法詮釋生存與死亡之糾纏
神人之間的惑慮  而我假裝
從龐畢度中心飽讀一日典籍出來
夕暈的洗禮顯得更溫柔安慰

方明詩中「百萬冊的精藏與綿亙之網站」,產生了一個無限大卻又令人感染與衝擊的知識體系,人類的固有共享的遺產,就是無限權力上綱的知識,然也是人類痛定思痛的神力,知識霸權之為神力,又需以知識破解之,神權的隱喻亙綿不斷,豈只是一場逾越道德肢體的展舞及觀眾共鳴的掌聲而己,最重要的,是「假裝」飽學或「參予」這場知識的偽裝之展演狀態,當閱讀百萬精冊或知識成為一切自然地狀態時,人類就癱軟在這樣的神話裡。詩人及詩作怎麼可能再思無邪呢?

在這裡詩的第一層偽裝是;隱喻地存在那樣知識性地安慰中而不能自拔:假裝飽讀了一日典籍。第二層偽裝是閱讀者幾幾乎不知道的,百萬精冊只不過是百萬精冊而己,無關乎知識,所以,即使有百萬精冊,知識體也未必在場,百萬冊精冊,也非知識的神話。然而這分明是不可能的,因為科學,典範及大敘述的進行、控制在在都說明了擺脫神話的難度,如同作者方明在「公園黃昏」詩裡所說的:「墜入如斯淒艷晝與夜對決的搖籃/擁抱詮釋最無常貼切的景像,驚覺浮生只是印証」只是印証那種很現實又隱喻的狀態,因為這樣錯綜的肌裡,所以才是值得我們去追索並且肯定一位當代的詩人以及他的詩的!
完稿於2002/08/30/0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