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13 21:51:13他里霧

回家

     



臉頰貼著浮板,水的平面剛好與鼻孔齊,暖暖的水浮力托抱著如被環擁在有力的臂彎裡,她舒懶的不想動。放鬆身體,悠悠地,如止漂的水母。

四周悄寂。她幾要睡去。

突然,水面劇烈晃動,急呼呼的划水聲對著她剖身而過,睜開眼,只見眼前、身後一道如被巨鰭開腸剖肚的水路向兩旁湧開波紋,而她的浮板,正被一波波的水浪簇擁而去……

她試著躍起追去,然而身體異常沉重的緩緩往下、往下沉,僵直的雙手伸向前如與愛人揮別;她用力呼喊,吐出一串串水泡;水,漫過她的耳、她的鼻,她的長髮在水中飛舞;仰視著亮晃晃的水面,水面映畫一幅藍天,她想搆住晴空盪飄的一塊烏雲--她的浮板…‥


雙手奮力一揮,她驚醒過來,急著起身,冷不防一個踉蹌跌坐於黑暗。她打了個哆嗦,從胃裡翻上一陣陣寒顫,習慣的伸手想按亮檯燈卻摸了空,她怔了好一會才回神,想起此刻不是在自己的房間,哦,應該是說,不在台北自己家的房間。雖然有颱風警報,但週末就是中秋年節了,高速公路車子一定塞爆,她決定提早一天獨自開車回南部婆家。雨天路況差,許是累壞了,睡得胡里胡塗。

現在是甚麼時候了?

拉開房間窗帘,黎明前灰濛濛的天空,一副要哭的臉,看來南部的天氣也不會比較好。左右看不見帶回來的行李箱,莫非還放在車子裡?先在櫃子裡抓件運動服換上,拖著半睏的步伐到盥洗室洗把臉。看置物架多了幾支牙刷,桿架也多了幾條毛巾;心想:大伯二伯兩家也都回來了嗎?

下樓,經過婆婆房間,房門內沒有動靜,只聽到那只老電扇搖頭晃腦的嘎嘎聲響。她輕手輕腳進入探看。老人總說睡得不好,好不容易入眠卻常會被大小聲響擾醒,再要入睡又得一番輾轉,睡睡醒醒每每折騰到天快亮才又睡著。建在農田間的房舍,前埕出去就是兩線道產業道路,筆直、車少,來往車輛開得飛快,高度的音頻在靜寂的夜裡,特別囂張令人不安;屋後稻田、菜畦,屋側一整列檳榔樹,庭院還有玉蘭、釋迦、絲瓜,也少不了老鼠磨牙囓啃,壁虎咯咯奸笑,夜行小動物出沒,風輕輕拂過樹葉隨之婆娑作聲,有時暗光鳥翻個身……;老人曾幽幽地說:「以前從不為這個那個聲音心惶惶,而且妳公公都會前後巡視,現在他不住在家,感覺攏無相款……」

老人經常抱怨太多喧擾讓她失眠,也碎唸守著偌大家園,孤單寂聊。

進婆家當了二十年媳婦,家族第三代孩提時期,逢年過節各房返鄉團聚熱烘喧鬧,那該是公婆最美好的回憶吧?近兩、三年小孩們大了,各自有自己的朋友圈,回南部老家過節變成勉強、得開交換條件才願意跟隨的差事,幾次之後兄嫂們也放棄了,年節常就是他們兄弟妯娌返鄉,難怪婆婆覺得越來越空虛無趣。

她和丈夫沒有小孩,丈夫又常年在對岸工作,但她仍按節日返鄉看望長輩,分擔祭祀事宜,總覺是份內責任。

她聽到婆婆輕微的鼾聲,許是凌晨才入睡,正沉。房裡一股陳陳的、鬱鬱的混合白花油、撒隆巴斯還有玉蘭花腐過又乾了的氣味,昏昏的室內,一座竹躺椅,上頭擱著一支藥品廣告的塑膠扇;一座檜木衣櫉,衣褲像菜乾疊了一落一落。婆婆不習慣使用衣架,她每回返鄉總花些時間摺疊整齊,但是再下一次它們又回到原樣。另外堆疊在櫥櫃裡處的,大包巾對角打結布包裡的是婆婆早已穿不下又不捨得丟的一些舊式套裝,幾個百貨公司購物袋裡的是兒子女兒買來許久的衣服,她說這些料子好,要等什麼什麼時候、場合再穿;一張鋪竹蓆的大木床,紅綠傳统花色薄被,一個睡成凹凹頭型的枕頭;床邊五斗櫃上,面霜、髮油、梳子,小立鏡映照昏沉的光。

她覺得氣悶,本想推開臨院的落地門再打開一扇窗,又怕吵醒婆婆,轉身退回房間。

她忽然想念自己在台北的窩。她不喜歡黯,家中佈置明亮度絕對要夠,米白色刷牆、花崗石地板、原木傢俱,亞麻布窗帘透入自然天光,純棉刺繡呢邊的象牙白被單……,和婆婆房間的昏黃是不一樣的,然而有一種氣味,啊,是了,一種「一個人」的氣味是相近的。三年來公公在醫院與療養院之間往返,而她的丈夫飛在海峽的兩岸也五年有餘了,婆婆和她一樣,一個人守一個家。

天大亮了,又下雨了。打在樹葉答答作響,愈來愈急,她立在落地窗外弧形陽台,雨啪啪敲擊著前埕,窄促的陽台無餘地可避,被風吹得零亂的雨絲紛紛落向她。這時身體卻似剛浸入泳池的不堪凜寒至靜待水中片刻之後,倒不覺得冷了。

當年公婆要蓋農舍,丈夫還特地請住在泰國的朋友收集幾款別墅圖卡包括詳細剖面圖以做參考─同樣是多雨區,瓦片造型斜式屋頂可以考慮;大廳挑高,才顯明亮大器;樓上做迴廊設計,既幽雅擺上藤椅竹床乘涼也實用……;家人聽著,點點頭。幾次婆婆來電告曰建屋款項不足,幾次左挪右湊速速匯款以免老人家煩惱,幾次返鄉勘視工程,一回一回發覺離心中建構的美好家園愈來愈遠。家人否定圖卡範例,表示那只是「理想」,不切實際,而剛開始滿心熱切的丈夫和她礙於經濟現實,亦無力繼續支持自己的想望。她擬想中的川堂、天井、院落變形為兩樓半水泥一面馬賽克磁磚牆農舍。夏季,風進不了屋內,夜晚,四面水泥牆賣力傾倒日間收集的熱氣,牆面漾著蒸騰的水光。一點小安慰是,工班倒是大方給了她房間一方陽台,補償她的迴廊。

原本為了讓大夥返鄉能住得寬敞些舒適些而建的家,落成之後丈夫和她卻反而一年難得回去幾趟,丈夫因工作常駐對岸後,返鄉更僅限清明和過年了。距離,拉遠了彼此,丈夫與他自己的家人,丈夫與她,都是。

 

天空,黎明前無垠的黑調加一點藍,東方透出明光漸而轉換有亮度的深藍,像海,像夢中她仰望的天空,縷縷雲影似粼粼波光。她在藍海泅泳,找尋幾無可能的一片烏雲……

身體顛簸了下,她回神過來,方才藍天藍海竟是神遊。

雨絮一絲一絲沾溼她,一層一層覆蓋她,怎麼這雨不懂得歇一歇呢?她感覺身子越來越冷,額頭一綹瀏海凝結水滴在眼簾滲滲滴下。站在陽台也能溼成這樣?詭異的雨。

耳邊聽見大伯二伯陸續下樓,好像商量著去安養院接公公回家過節。聽見大嫂跟下樓提醒兩人:「要跟爸說清楚只是跟安養院請假外出。」要說清楚:「回家,只是吃飯。」

她在衣櫃裡找了一件以前的洋裝換上,衣服有股老櫃子沉沉的木頭香,呵,這件過時洋裝─小圓領滾蕾絲邊,前襟三顆小包扣,同布料細腰帶,雪紡紗過膝裙,竟然還穿得下。軀殼或許是能維持的,然而內心呢?

曾經,在丈夫短暫停留的夜裡,她撥弄他出奇柔密的黑髮,中年男人,這一頭翻不出灰白的頭髮令她不安,按按再揑揑他的臂膀肌肉是否有她的熟悉,俯貼他胸脯上聽著深沉的脈動,她相信這是他的「人」沒錯,機器人生化人外星人應該不需要有熱度的心臟;然而,何以她對眼前的男人感覺竟是模糊?丈夫被吵醒,看得出極度耐住性子,叫她快睡,一大早他還得搭機「回」上海。

何時開始成了「回」上海?原本她並不挑剔這種用詞,只是,當兩人睡成個「非」,攏高在之間的兩床單人被如翻越不過的屏障,使她有了焦慮。丈夫在身邊的日子愈來愈短,她留守此岸,往返台北盆地與嘉南老家之間,這是本份,她是這麼想,可還是有些微企望來自丈夫的肯定甚至感激;但,難得返來的丈夫背向她侷臥床側,這最近的距離,遠過上海。

她感到有些睏倦,把兩個枕頭疊高,倚靠床沿,心思卻停不下。床頭鏡映照她長髮散亂的臉,在陽台站太久受寒了吧,明顯蒼白。她雙手搓搓冰涼的臉龐順勢盤起長髮,打量鏡裡的自己,想到堂妹說她盤髮太老氣。

「而且,不必梳得這麼整齊,」堂妹撥下她前額、兩鬢、頸後的些許髮絲,「就要這樣,有點慵懶的,才有女人味。」姐妹倆平時電話聯絡的多,那天堂妹特地來家裡拉七雜八的瞎磨,她想應該有事。

「我看見堂姐夫和一個女人在餐廳吃飯。」堂妹講得輕描淡寫,不知已經在心裡琢磨過幾回。

「談公事吧?」

「我猜不是。他們坐一起呢,不是面對面坐。」

「坐一起」、「坐面對面」,有什麼差別?

「欸,妳很不敏感耶,情侶才會膩著坐一起。談公事,應該是面對面坐啊。」

「哦。」

哦,之外,她應該說什麼?

 

風,掀起她的裙襬隨著一上一下踩踏的律動如微浪推波。丈夫來邀她一起去給土地公送拐杖。他,一腳佇住腳踏車在她家門口叫喚她的名,手裡抓著一支綁著金紙的竹杖,面頰幾顆冒出尖頭的青春痘,初識時的學生模樣;她,仍是現下的軀體套在方才換上的那件洋裝。這是夢,她知道這是夢。他們歡樂的踩著車,她不停換手按壓被風掀起的裙子,一如少女羞澀;芒果樹綠色隧道彷彿沒有盡頭,道旁農田結穗金黃頷首擺盪,他們走下田埂在田的一角把土地公的拐杖插上。她笑說這習俗太有意思了,她從來不知道;丈夫很神氣的回她:「妳不懂的可多了,沒關係,我來做就好!」天好高、好闊、好藍,他們在天地間歡笑。風把她的雪紡紗裙鼓漲如水母傘蓋,她低頭看到自己雙腳離地,飄浮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雙手用力按住紗裙想把風趕出來。丈夫看著她,沒有表情,她想像自己的模樣一定很滑稽或者窘迫,她尷尬的看著丈夫,覺得被風托浮離地是她的錯。風帶走她,帶她越過田地越過圳渠越過農路,丈夫被拉遠成一個看不見的小點。她不要做夢了,掙扎著,她要醒來。

 

嗡嗡人語由微而細而清晰而近吵鬧,她霍地自夢境躍出,全身水涔涔的,好可怕,那個令人不舒服的夢。喧嚷聲來自前埕,她奔到陽台看見埕前柵門已開,大伯抱著公公似乎在車門卡住了,咦,不是,是公公雙手撐住車身門框不肯坐進車裡;二伯正從駕駛座出來撐開傘為他們遮擋;大嫂抱著衣物袋立在車旁;二嫂從玄關奔出,左傘遮著大嫂右傘擋在二哥頭上……不知已經僵持多久了,大哥抱得吃力臉面漲紅,公公久病乾瘦的臂膀因死命撐持更見嶙峋;每個人都在說話,公公也咿咿哦哦抗議著;每個人都紅了眼眶。

她來不及再換一套乾的衣裳,奔下樓,越過立在玄關的婆婆。「怎麼了?要送爸爸回安養院了嗎?這麼快就吃過飯了嗎?」大家都在勸說公公,沒人回答她。

兩部旋閃燈號的警車緩緩在門口停住,一部是鎮上派出所的車,一部寫著「交通大隊」。二伯和婆婆迎上前。三個警員走進大埕,他們指著卷宗夾裡的資料問:「這車是你們家的嗎?車牌對嗎?車主是你們家人嗎……」

稍歇的雨又密密的下下來了。

每個人都在說話,和警員說,和公公說,和彼此說。

沒有人注意到她飄浮起來。她恐懼了。是夢吧,是另一個夢吧?

雨淅瀝瀝的。

  她不由自主的在大埕飄移,如初履滑水板不諳駕馭的新手被水流搖來盪去般。她開回家的車不在大埕,她昨晚就回家了他們卻好像沒看見她,這連串荒謬的情境,那麼,這夢是真的了?

  夢是真的。她感到悲傷。

  雨絮飄舞。公公或許也感受到異常氛圍順從的坐進車裡等待。她俯近車窗眼光與他對個正著,公公兩顆眼珠子睜得圓大,臉部驚恐而扭曲,公公看得見她?

  啊,公公看得見她?那,這是夢?荒謬詭譎的夢,不是真的?

  回房歇息罷,她想,夢醒或許就沒事了,天地仍然如常運轉的。折騰人的夢,她疲睏至極沒有力氣走樓梯,飄離大埕,踩著玉蘭花叢攀上她的小陽台,鼻間隱隱花香,玉蘭花盛極欲萎的熟香。她閉眼躺下,花香如浪緩緩推著搖著她,推著搖著……

 

【104/06/10、06/11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上一篇:那年,國雄的夏天

下一篇:阿英孵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