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國雄的夏天
小鎮土地公廟對面一排房舍後方有條大圳溝,圳水來自鎮外的大溪,川入小鎮後蜿蜿蜒蜒來到土地公廟的圳道是鎮內最寬廣的區段。附近女人每天在這裡洗衣兼交換東家西家情資,除了颱風落大雨之外,圳溝水終年清澈,。
幾年前鎮公所搭了座水泥橋,取代補了又補走起來嘎吱嘎吱彷彿隨時會崩斷的木板棧道,新橋就剛好建在陳國雄家門前。陳國雄,長得就像他的名字「國」字一般,頭大體壯,調皮不愛讀書,鎮日和玩伴在外瘋癲,整個人曬得又黑又亮。
國雄醒來正好聽到阿公推醬菜車出門,他倏地翻身起床,快手快腳到灶間水缸勺了瓢清水漱漱口、抹把臉。他在橋頭快步追上阿公的推車,醬菜陳讓出一側,國雄一手搭在車台一手扶住車把手,祖孫倆一下就把推車滑上橋了。在圳溝洗衣的女人看見了,一陣喧嘩:國雄好乖,幫阿公推車哦。少年仔人較有氣力啦。這麼大漢了,和你阿公一般高囉,今年該讀國中了吧?
醬菜陳朝那堆洗衣的女人揮揮手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也是回答。
國雄低頭推著車,他想走快一點,快一點離開圳溝的喧囂範圍。不只一回,就在他幫阿公推車過橋後,那群洗衣的女人只要有一個人起了頭,議論他們一家的嘁嘁啐啐就在醬菜車的背後迴盪,剛剛好可以鑽進他的耳蝸。她們說他的父母親不負責任,把他丟給阿公養;她們談國雄跑船的父親,講伊緣投嘴甜有人緣,敗在好賭、風流,闖了禍所以無顏待在家鄉;說到國雄的母親,不修飾的「番仔查某」就從那一張張閉合不休的嘴流洩出來。醬菜陳只能跟漸漸長大、似懂非懂的國雄說,「不要聽那些查某人亂亂講。」對哪些話屬於「亂亂講」國雄有聽沒有懂,但他聽懂那些洗衣婦女說起那個水水的番仔女人時時而帶著忌妒時而鄙夷,聽得懂她們說他的媽媽有一頭烏亮柔軟長長及腰的髮。
隨著年紀漸長國雄不喜歡別人談論媽媽,他原記不得她的樣子,但家裡有張在相館拍的照片,阿公說那就是「媽媽」。媽媽抱著他,對鏡頭微笑,輕輕淡淡的笑。她穿著一件白色小黑點無袖洋裝,烏亮亮黑髮直到腰際,因為如此,國雄記得媽媽了,甚至有奶香懷抱吸吮乳汁、有髮絲刺觸臉龐的記憶……,但他不想問阿公,媽媽呢?
媽媽的長髮有多柔軟?常常,國雄浮潛在午后安靜的圳溝時,這麼冥想著。洗衣場對向堤岸沿著圳溝豎立整堵石板圍牆,沒有闢可下圳溝的石階,圳溝壁的苔藻、水草因而茂盛,飄然水中清澈可見。國雄曾想:鳥溜柔軟的長髮,應該就像水草這樣吧?
阿公問他:「不是要畢業考了嗎?你睡到這時陣?緊返去讀冊,到時考不及格小心被留級!」
國雄最怕阿公問他讀書,趕忙回說:「書讀完了。」
「騙肖,冊讀得完?」醬菜陳瞪著孫子。嘴上這麼說,語氣卻是平靜的,國雄知道阿公沒有真的生氣,他咧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
醬菜陳將推車停在土地公廟埕,從車櫃裡拿出幾個斜切三角木頭車擋塞緊前後車輪,國雄拿起銅噹搖得噹噹響。廟埕有幾個男孩趴在地上彈橡皮筋玩,國雄的小跟班阿傻也在,一看到國雄來了,收拾起橡皮筋傻不愣登的就晃了過來。
附近幾個女人家托著盤碟來買醬菜。餅舖的阿嬤要醬菜陳幫她夾幾塊豆腐乳,她那個留著兩條長辮子的孫女托個小盤乖巧的跟在一旁。小女生轉頭看到國雄和阿傻,立刻偎到她阿嬤身後,盤中的豆腐乳差點滑掉。她阿嬤一邊叫她「免驚」,一邊向醬菜陳告狀,指那兩個頑皮男生趁女孩專心在教室寫字時把她的辮子綁在椅背橫桿,嚇得女孩站起身時後仰摔倒。「老師打了幾下藤條還罰他們兩個掃便所,你孫子沒有跟你講嗎?」
被老師罰自己哪敢講!醬菜陳一把拉住國雄,揚起手作勢就要朝國雄的屁股揍去。餅舖阿嬤趕緊拉住他,說孫女只是驚嚇到,沒受傷,查甫囝本來就較皮,用講的就好。
國雄訕訕地,其實惡作劇,不是故意的。個兒小的她坐最前排,國雄座位在後排,常常的,他從人頭縫間看著她梳理得潔淨烏亮的兩條長至腰際的辮子,隨著身子的俯仰挪移,微微擺動;幾次,他有著欲動,想剪斷辮尾的紅色橡皮筋,把編得緊緊的髮束解放開來……。他只是想觸摸那絲緞似的髮絲是什麼感覺,誰知阿傻以為玩遊戲,一把抓住辮子綁在椅背!
蟬一聲嘶一聲鳴,拉得長長,午后,小鎮暫時沉酣。
國雄和阿傻一人一支除淨的樹枝頂端黏一小坨點仔膠,一路尋蟬聲找去。路上碰到一對共騎一台腳踏車的兄弟,國雄認識他們是同校中年級男生。那兩兄弟邀他們,要不要一起去鎮外的埤塘游泳?
鎮外不遠的庄頭,有一座男生們最愛去玩水的埤塘,儘管大人一再告誡不准去埤塘游泳,儘管一兩年就有誰家的孩子在那裡出事,然而男孩們很難抗拒,彷彿是一種少年儀式,必須經過在此洗禮才能取得某種男孩間承認的資歷。
整座埤塘只有他們四個人。國雄跑累了,一屁股坐在水邊草地,他今天不太想下水,可能是跑得太喘了,覺得心頭悶悶的。不怎麼清澈的圳水,水面還浮有些許水草藻類些許泡沫,髒髒的。
阿傻和那兩兄弟脫得只穿內褲從閘門躍下泅泳到埤塘來回奔跑嬉鬧,阿傻的頭髮褲角全身水淋淋的滴,嘴角因不停嚷嚷冒出白色唾沫,過來拉了國雄就往高處的閘門跑。被阿傻瘋勁般的蠻力扣住,國雄的手腕像被鐵箝箝制一般,怎麼也掙脫不開,來不及反應就被阿傻推下水了。
跌進水中的剎那是昏暗的。國雄並不怕,他水性不錯,而且這埤塘從小玩到大熟悉得很,他存心嚇嚇站在水邊鼓噪的那三個。順著圳道,國雄讓自己連滾帶翻一副慌亂狀趁勢換氣,滾到埤塘前他吸飽氣浸伏水中側著身子假裝不動了。他聽不見阿傻他們嚷嚷什麼,但半瞇著眼他覷見水邊三個人影似乎停止嘻鬧,他想他們一定嚇著了。天光光,從水底往上看明亮清晰,水面平靜後慢慢聚攏,國雄奇怪湛藍色天空怎飄著絲絲如媽媽烏髮的黑雲?哦,原來一條一條是水草,一撮一撮是浮藻;他突然想,溺死的那幾個人,他們最後一眼看見什麼?他們也看見藍天嗎?
突生的恐懼,國雄心一緊、猛的吸口氣,水嗆進鼻腔讓他整個驚醒!慌亂的撥動四肢,好不容易才抬頭出水面咳出鼻內、口中的水,身子卻被猛然的力道抱住又沉下水底。
是誰?是大人說的水鬼嗎?國雄好害怕。
國雄掙扎、再掙扎,一個間隙,他猛力竄脫對方的懷抱,幾乎是踩在對方身體冒出水面,爬泳地泅近岸墘抓住雜草奮力爬上岸,翻身坐起不斷大口喘氣,身子一邊再往高處挪移,他整個起雞皮疙瘩,彷彿水鬼隨時會冒出水來抓他一般。
一起來的兩兄弟看到國雄上岸,原癟著的嘴巴「哇」地咧開哭得響亮。
沒看見阿傻。「阿傻呢?阿傻呢?」國雄問。
那個弟弟指著圳水,哭得抽抽噎噎。
國雄緊瞅著水面,心中害怕至極,阿傻跳下水是為了救他!如果……,怎麼辦?國雄的視線在圳渠逡巡,眼角餘光忽然瞥到在埤塘出口的圳渠尾端好似有物件擱淺,他大聲呼喊,一邊往下游跑去。是阿傻。一頭一臉一身污泥水草,半昏半醒,全身發抖。國雄胡亂按壓阿傻的肚子,阿傻嗯嗯哼哼的擰出一口水來。
傾向天際線的夕陽橙橙如橘,國雄虛脫地走著,阿傻跟在身後,兩兄弟先騎車相載去報訊了。終於,回到鎮內,經過街尾,國雄看到餅舖的女生從美容院走出來,她的阿嬤牽著她的手,女生的後腦勺髮根下一片青白顏色。啊,辮子呢? 國雄想問:辮子呢? 女生在哭。國雄也想哭。
「阿雄!阿雄!」國雄看見阿公從土地公廟那頭奔過來。阿公摸著捏著他仔細檢查有無哪一處缺損,國雄的身子涼涼的微微顫抖,醬菜陳驚惶、生氣又不捨,他抬手狠狠的朝國雄的屁股揍下:「說過幾次了,不准玩水……」。
國雄一向鐵骨仔生,挨打從不求饒也不叫疼,但此刻,國雄「哇」地一聲竭力號哭,像似要抗議誰,像似有一肚子委屈,他要哭,全部哭出來……
103/7/22 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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