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風歲月》--萬花筒式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前幾天,在網上讀了一篇文筆樸實的金馬影評文〈家明雜感:《桃姐》潤物細無聲〉,評者應該是某位化名的香港作家,他針對許鞍華導演的佳片《桃姊》下了一個名為「潤物細無聲」的精緻標題與高度評價。
說真的,每當我看到這句杜甫筆下最溫柔熨貼的名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被借來談論人生、評議時政教化、藉景抒懷,還是形容各種內心細微的感受,或是用來翻想過濾腦海中的人際對待畫面,甚至是當成藝術創作的層次…等等,總之,無論被拿來映射/形容什麼,都能讓我的思緒為之歡躍一下,眼瞳為之放大一下,嘴角為之做出抵抗地心引力的微微向上牽動貌,然後莫名其妙地如著魔般急著要給引用「潤物細無聲」這詩句的作者一個“讚”!
當然,我給“讚”的實際對象是杜甫,其次才是懂得以此詩句來借喻的人。
在我看來,杜甫〈春夜喜雨〉的首聯與頷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幾乎是說明了“溫柔”與“體貼”的最高境界。
幻想一下--連雨水都能擬人般的貼心知意(知時節),滿足世間在客觀上的需求,在春天才剛剛探身時,心地善良又體貼的春雨便悄悄跟隨著春夜微風,在人間一片酣睡入夢時,以完全不著痕跡更不求人知、不需報償的溫婉體恤之姿(細無聲),整夜用最纖細綿軟的雨點潤澤萬物、柔潤人心。而這首五言律詩在尾聯所鋪展的華麗美景與欣然生命力:「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就是這片「好雨」為人間帶來的無價禮物。「曉看」二字在此用得豁然鏗鏘且精彩亮眼,好像人們從一夜細雨之後的破曉時分醒來,擦亮雙眼喜見凝露猶存遍地紅花上;而整座錦官城(四川成都),更因為昨夜那場「潤物細無聲」的春風化雨而綻放出滿城穠華似錦的繁茂花海。
說到這裡...試問一下...世間萬物百態、人間現象經驗,形形色色,流轉迭變,究竟什麼才叫做「好」呢?
在杜甫〈春夜喜雨〉一詩中,「好雨」之所以「好」,並非刻意諂媚討好,而是在於「知時節」的適時好意與適情貼心,以及「潤物細無聲」時的溫柔手法和無聲無欲、不求人知的那份綿綿心意。
話說回來,那位香港的影評作家以杜甫金句「潤物細無聲」,來形容電影《桃姊》中的靈魂人物--「桃姊」所展現之氣度胸襟與體恤溫厚,以及更進一步地讚喻了女主角葉德嫻具有溫厚度與潤澤度的精湛演技,也為許鞍華導演向來“點到為止卻深入人心”的蘊藉功力下了一個最恬適又最貼切的註解。
畢竟,世代更迭下的尋常百姓人家,日常巷陌鄰里,生活中瑣碎叨絮的對白,人際之間不著痕跡的體貼付出,上一輩年長女性欲語還休的心事…,這一切,在電影中,就像透過縫隙間的陽光或杜甫詩裡的絮雨,以徐徐側身的謙柔姿態守護著所有,無論點滴遐邇、微微藐藐、茫茫渺渺,態度愈是柔潤似水、不求報償,愈顯得情意高貴綿恆,教人無法或忘。
而這篇談論電影《桃姊》的影評文及其引用杜甫的「潤物細無聲」,不知怎地,突然讓我想鬼扯一下昨夜讀完的“美國中學指定閱讀教材”--《奇風歲月》(“Boy’s Life”羅伯‧麥肯曼著,陳宗琛譯,鸚鵡螺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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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做為近二十年來美國中學指定的閱讀書籍之一--《奇風歲月》,比起同樣列為“青少年指定閱讀教材”的《麥田捕手》,就內容而言稍嫌媚俗與“好萊塢化”了些;就寓言體小說或“怪獸文學”的角度來看,也不如《蒼蠅王》的驚心動魄和寓意深遠;若從“人狗情誼”的動物冒險小說觀之,當然不能跟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相提並論;若談種族歧視、宗教偏見、道德倫理、寬恕與譴責等複雜議題的書寫深度與密度,也不如英國作家查蒂·史密斯的《白牙》或美國南方經典《梅崗城的故事》來得沛然;若從“少年冒險小說”來談的話,倒是頗有《湯姆歷險記》的南方小鎮少年情懷。
總之,《奇風歲月》像是一部“萬花筒式”的拼貼藝術品,就像羅蘭.巴特在《聲音的顆粒》云:「我不喜歡單一主題的概念。我偏愛萬花筒式的展現:只要輕輕敲打,那五彩繽紛的小玻璃碎片就能構成一個新的圖案。」 (Roland Barthes《The Grain of the Voice》)
我個人覺得,與其拿《奇風歲月》和其他的“美國中學指定閱讀教材”相較,不如說它更像是史蒂芬‧金筆下描繪“童年好友們一起探險、尋找屍體”的《站在我這邊》之延伸版,並且隱約錯落著鬼影幢幢的《撒冷鎮》面貌、《勿忘我》的少年作家夢與1960年代氛圍、《一袋白骨》式的陰魂不散與纏身夢魘、《誰在跟我玩遊戲》的美國白人少年與德國納粹之間的某種情意節、《克麗絲汀》的奇幻魔車…等等等史蒂芬‧金早已玩過的梗。
像這類充斥著“美國小鎮、童年玩伴、神秘事件、探險解謎、六七0年代、種族衝突、同儕霸凌、亡魂惡靈、心魔夢魘、超現實氛圍”等等經典元素的懸疑小說,在書寫與鋪陳上容易一不小心就摔入“恐怖大師”史蒂芬‧金的天羅地網和泥淖爛沼。
很奇妙的是,雖然羅伯‧麥肯曼用了一堆老梗,卻炒出一盤新鮮熱辣的可口好菜,不但沒把“奇風鎮”搞成史蒂芬‧金的鬼城《撒冷鎮》,反倒是把愛倫‧坡式的推理懸疑+奇想幻化那一套撥弄得更加有溫度,而《奇風歲月》之所以能“利用老梗來擺脫俗套”,是因為作者的筆調不算過火,不搞賣弄,並且懂得在“類型文學”的領域裡帶出屬於“純文學”等級的“世情”。
什麼是“世情”?
世情就是人情世故,也是一篇文章或整部文學作品中能成為具有某種價值/意義的存在,能把世情爬梳得愈通透,甚至透過尋常世情來預言/書寫未來,愈能彰顯這部作品的地位。
就小說而言,文字再華美、情節再好看、節奏再緊湊,若作者無力將某個要闡述的意義化為有普遍價值的“世情”,那麼作品中的角色仍是平面單薄的,無法讓讀者產生深度共鳴。
而“世情”本身是個略帶滄桑的字眼,正如陸遊〈釵頭鳳〉所云:「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正因為作者藉由描述書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外在行為、抉擇與衝突,讓讀者見識了“世情”,並且會在往後的歲月裡,某個偶然的際遇之下,猛地從腦中翻撿出這份曾因閱讀經驗而內化為自身擁有的“世情”,並將此拿來與自己的人生經驗做個參差對照,再從中篩出屬於自己領悟出的、也可供他人一同分享/對照的“世情”。
在這一來一往的閱讀、思索、內化、對照之際,身為讀者的你吸收了不少世情,更長了不少智慧,不再遇事茫然、渾噩懵懂,閱讀經驗開闊了你有限的人生歷練,讓你從閱讀中成功地翻躍了好幾場悲歡離合、有笑有淚、既寫實又荒誕、時而精彩刺激時而矛盾複雜的虛實人生。
《奇風歲月》藉由燦爛瑰麗的筆調與引人入勝的推理冒險,來談關於種族偏見、校園霸凌、親子相處、正邪曲直、少年友誼、時代轉變、失落與死亡等等議題。當然,類型小說家出身的作者羅伯‧麥肯曼還是難以抗拒某些媚俗(kitsch)的手法,而媚俗討好的橋段一旦多了就膩口(例如虎頭蜂攻擊教堂、河怪抓狂、潑猴暴走、鬼車追逐、槍擊場面、巫術魔法、天外飛彈、三犄龍逆襲…),像這樣的情節反覆出現,無疑是種取巧手法,也削弱了文學性,娛樂指數倒是上揚不少。
以文學的角度而言,雖然《奇風歲月》距離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層次還有段距離,若做為“美國中學指定閱讀教材”,也難以跟《蒼蠅王》或《梅崗城的故事》的文學地位相提並論。
但《奇風歲月》的好看程度仍是無庸置疑,那種以十二歲男孩加上成年男性的錯落視點與敘事口吻,讓整部帶有些許靈異色彩和奇幻口味的作品,出現一種經過歲月淘洗磨曬之後的懷舊感與溫暖度,也比史蒂芬‧金的小說更具人性化、人情味。
《奇風歲月》是否能像電影《桃姊》一樣享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美喻,也許見仁見智,不過本書的佳句金言頗多,隨手掬來盡是作者洞悉世情之後的收穫與喜慰。我喜歡書中這幾句藉由黑人老婦“女王”之口所說的良言:
「人除了力爭上游,不會有別的出路。」
「讀書,寫作,思考。這些都是我們奮發向上的階梯,足以幫助我們脫離黑暗的過去。我們不應該抱怨,不應該逆來順受,在心靈上自甘墮落淪為奴隸。我們必須明白,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擁有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希望我的族人珍惜自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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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風歲月》透過一大串回憶中的冒險故事來闡述某種面向的“世情”--珍惜過去,把握當下,望向未來。接受世事無常的真相,縱使因為失去而心碎,仍要學會放下,然後昂然往前走。
正如男孩的父親以鬼魂之姿說:「只要你還活著,你就該好好過每一天。…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別再想這棟地板破破爛爛的老房子了。」
沒錯, “奇風鎮”上的每個鬼就是這麼有人味、有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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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春夜喜雨〉 杜甫 (西元712~770 )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 , 花重錦官城。
↑美國版的《奇風歲月》封面~
天呀
我只能說妳看的書好多哦
真是望塵莫及呀
我也要好好看看書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