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末，突然冒出許多驚人的好歌，雖不可避免地沾染一點頹廢或華靡的不切實際，但創意和反思上也表現得漂亮，像花兒的〈靜止〉和五月天的〈擁抱〉都是令人驚喜的樂團創作。

第一次聽到〈擁抱〉這首歌的時候，我在唸大三，五月天還只是地下的學生樂團，尚未發行真正的商業專輯。而當時的〈擁抱〉是收錄於一張為同志發聲的地下合輯，因此編曲與錄音十分直樸簡單，甚至不可避免地有些粗糙。

但因為簡單，所以力量大。

若有興趣請打開音響聆賞： http://www.youtube.com/watch?v=g2DDtxVZofI

〈擁抱〉
作詞：阿信　作曲：阿信　編曲：五月天　演唱：五月天

脫下長日的假面　奔向夢幻的疆界
南瓜馬車的午夜　換上童話的玻璃鞋

讓我享受這感覺　我是孤傲的薔薇
讓我品嚐這滋味　紛亂世界的不了解

昨天太近　明天太遠　默默聆聽那黑夜
晚風吻盡　荷花葉　任我醉倒在池邊

等你清楚看見我的美　月光曬乾眼淚
哪一個人　愛我　將我的手　緊握
抱緊我　吻我　喔　愛　別走

隱藏自己的疲倦　表達自己的狼狽
放縱自己的狂野　找尋自己的明天

向你要求的誓言　就算是你的謊言
我需要愛的慰藉　就算那愛已如潮水

阿信直樸爽朗的歌聲與創作，總是率真地為時下年輕人發聲、代言、勵志、安慰、打氣、打抱不平…而這首〈擁抱〉卻難得地運用許多象徵與託喻手法，層層小心護住一個什麼神秘的核心，讓你想解讀或窺伺都得費心，偏偏此歌的曲調又簡單到差點變成單調，僅僅在幾個鄰近的上下行音階之間不斷來回而已，似乎只想告訴你“嗯--就是這麼簡單”！

歌詞的第一句就讓人心醉神迷，巴不得扯下束縛已久的渾身重裝備：濃妝、套裝、首飾、高跟鞋、公事包、手機、電腦、領帶、西裝、皮鞋、面具…然後放膽跟著五月天一起“奔向夢幻的疆界”！

這首歌的魔力在一開頭四句歌詞，彷彿引誘你一腳跨進童話世界，傻傻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現實或夢境。

我非常喜歡這裡的動態處理方式，好一種心知肚明的虛擬實境手法。

接下來是自戀的、耽美的、自娛/愉的，不在乎世紀末紛亂的世界與世人怎麼看待這份自我私密的愉悅。

我最喜歡大聲唱：“昨天太近，明天太遠，默默聆聽那黑夜。晚風吻盡 荷花葉，任我醉倒在池邊。”這幾句歌詞，並想像自己是深夜裡醉臥荷花池畔的…一隻青蛙。

那種肆意揮霍青春的絕對瀟灑和驕傲中，卻又無可避免的挾帶一絲孤寂感，怎麼看都活脫脫是那種你我曾熟識之人的寫照，而其中正好包括你和我。

詞意中透露著活在當下的美麗與寂然，而孤芳自賞的心態，似乎更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下酒菜！

再美麗也不過只活一季的“薔薇”、“荷花”，呼應了之前僅存在一晚的“南瓜馬車”和“玻璃鞋”的惆悵惘然。

到此處，總令我聯想起那首由林夕填詞、黃耀明演唱的〈薔薇泡沫〉：“傷懷是淺灘，何不浮沉在波瀾，就讓泡沫捲作花兒瓣。 一朵綻、一朵飛，活生生的薔薇，是我臉上眼兒媚”。

黃耀明苦追即將泡沫化的青春而帶來的蒼涼華麗感，與五月天的年輕無敵之活在當下，竟都選在接近上個世紀末時唱出自己的脆弱與渴望。而五月天表達的方式更直接、更乾脆，力道也強勁率真多了。

所有一切都在黑夜悄悄進行~“午夜”、 “黑夜” 、“晚風”、“月光”…，只有當理性隨著白晝一起褪色時，那些真實的、私密的、細膩的、幽微的、感性的、衝動的、情緒的…才會在夜的保護下隱隱浮出；而那副原本戴得牢牢的“長日的假面”，早已被黑夜碾碎，直到破曉時分才自動復元。

最後倒數四句的歌詞間，竟連續書寫四次“自己”，在“隱藏”、“表達”、“放縱”和“找尋”之間，做了一次深度的自我療癒或者說尋覓，似乎在輾轉反覆間同時向內在與外在探索和求援，又帶點青少年特有的迷茫、及半世紀前搖滾歌詞剛問世時獨有的“迷幻式自我深掘”，就像那一句英國搖滾樂團在嬉皮年代高唱的：“心裡有些東西被否定了那麼多年…”(something inside that was always denied for so many years…)，而五月天的〈擁抱〉，似乎就是要帶領當代年輕人擺脫否定、尋求永不嫌遲的自我肯定。

儘管這類追尋的過程，有時看在成年人的眼裡，不過是一場粗糙又喧譁的儀式。

我個人給予這首〈擁抱〉歌詞極高的評價，雖就精緻度而言，阿信當然不比文字功力深厚紮實的林夕、姚謙、陳小霞等前輩，甚至是譁眾取寵的方文山。但是阿信擅於捕捉許多剎那間的感覺與片刻的感動，縱然不用典帶故，也能寫出豐富動人的層次感。

〈擁抱〉的層次在於從現實→夢幻→現實；從外在的喧囂→內在自我耽溺→自我探索→向外宣示存在與需求；這趟旅程從虛假走到真實、自曖昧回到清晰，無論指涉或寓意都是漂亮俐落的，算是阿信早期的經典創作之一。

以幻寫實、在紛亂世界裡狂找明明是謊言的誓言、遊走於對現實社會的疏離和尋求安慰之間，所有的矛盾不安其實全都因為那份“已如潮水”的愛，哪怕飲鴆止渴也好、充滿一廂情願的癡傻也罷，只有年輕才能如此吼叫：“向你要求的誓言，就算是你的謊言。我需要愛的慰藉，就算那愛已如潮水。”

既然愛已如潮水，能和自己深深擁抱的、並好好給予安慰的，當然就是這個在歌詞裡出現最頻繁的“自己”。

在這裡，送一首魯迅的詩呼應阿信的〈擁抱〉，就讓我掉個書袋做為文章結尾吧：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于天上看見深淵。
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1925年 魯迅 轉摘自《地下鄉愁藍調》第184頁)


嗯...很爛的詩句，很棒的意境。很符合1920年代下的知識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