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讓一個可以照顧妳的人愛妳呢？」阿P幾瓶啤酒下肚，打破了我和小D低鬱又隔閡的沉默。
六點，路燈突然啪地點亮，像老媽媽的咳嗽聲驚醒了年輕人太流於想像的話題。

我轉身添加柴火，看著香味四溢的一鍋滷肉，被一陣濃煙嗆得哽住喉嚨。

「從國小一年級開始，就沒吃過這種家常菜，我都不記得媽媽煮的菜的味道了。」
還記得半個小時前，小D在身邊圍轉著，一時之間恍惚以為回到了那個廚房。
眼角餘光模糊的身影，輕輕刮著被堆疊成牆的回憶，有細微的粉塵掉落，酸痛了鼻眼。
有悸動，想輕聲喚那人，幫忙洗碗筷吧，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吃晚餐了。
卻怎麼樣也沒能出聲，不敢抬頭看小D滿足的笑臉。

那是在午後散步隨口閒聊時。
看見小D時而沉默的細長背影，背負著年少暴力案底逃離家人指責的沉重愧疚，
他說自己不後悔為了女友為了愛情而衝動行事，但又不知如何化解與家人之間的心結。
他年輕的臉孔，總有著爽朗笑容也拉攏不開的嚴峻線條。
難以施展的肢體，像一隻只能用翅膀緊緊包圍住自己的孤鳥，從此不懂鳴叫。

認識以來，我不斷地要他回頭好好看看自己，做自己。
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不該被太多說不出口的抱歉給鎮壓住。
我知道，當他問我怎能如此堅強的時候，他越是脆弱。
伸出手緊握著小D，環抱著他的肩膀，一時間，我忘了，眼前的不是那人。

凝滯了五秒鐘，我放開小D，被自己移情的舉動震懾難平。
這裡是小D家的石板平台，不是河上的水閘門、不是夜裡的堤防。

「我雖然很年輕，但我覺得我有能力，可以照顧人。」小D靠了過來，把肩膀輕輕擱放在我的臉旁。
「我不需要人家照顧，我有家人、朋友，身體的健康還有醫生關照。」
「可是我覺得妳還是需要被呵護被支持的。」
「我承認，在愛情的那一部分，是需要的。但是，我現在沒辦法考慮照顧一段愛情了。」
「為什麼？只因為失戀的痛苦嗎？」
「不是的，我放下了我想要的人，眼前有更重要的目標。我不能告訴你那是什麼，但那是你無法應付的狀態。」
「我知道，阿P說妳五月以後就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能會斷了聯繫。但年齡和距離，怎麼會是我無法應付的狀態？」
「我說的是，內在的狀態。你有我喜歡的地方，但我知道我還愛著另一個人，我沒辦法試著去接受你的好意。」
「我們才剛認識，可以慢慢地讓喜歡的感覺去淡忘妳的痛苦，我想要照顧妳。」小D語氣不再平靜，這種強烈的渴求，我懂。

嘆一口氣，我偏著頭瞇起眼，看著小D的熱烈。
「你知道一滴水，要怎麼樣才算消失得徹底嗎？」我問。
「在太陽下蒸發？」
「那就揮發成別的物質了。」
「那喝掉。」
「那也是在身體裡轉化為別的物質啊。」我用半邊掌心遮掩住微笑。
「那一滴水到底怎麼徹底消失？」

拿起我的可樂罐，我將罐子上不斷冒汗的水珠，推滴到小D的礦泉水中。
「讓水消失在水裡，這樣子，再也找不到它了。這也是讓痛苦徹底消失的方法。」

另一段愛，或許可以稀釋上一段痛苦，但那終究只是另一種轉化的循環。
把痛苦安置在原來的傷口上，把自己延伸出來的愛融化在原有的狂熱裡，才能終結。

「小D，這世界上已經出現那樣一個我想愛的人，就算永遠失去了，那痛苦只能被鎖起來，不能忘記。這跟另一段愛情沒有關係。如果我真的選擇你，也不能讓這個痛苦影響我們。可是，現在的我，沒有辦法愛上別人。這是事實。」

「那妳以後，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我會依賴妳。」
「好。可是，我對你還是有朋友那樣的情感，想要主動關心，要不然你答應我，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小D沉默著，關於他、關於我的狀態，我突然間都懂了。
這不正是我和那人之間的最終關係嗎？只是角色互換罷了。
一個想愛、和一個沒辦法愛的倆人。

「回家準備晚餐吧。」小D起身，逕自走回家。
刻意平淡的語調口氣，聽來多麼熟悉。

我好像正看著自己孤單的背影。
但始終，都得自己牽著我的影子。

如此，才能讓該存在的，繼續真實地徹底存在。
讓該消滅的，徹底消失。

就不會再有所謂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