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研究紅藜和小米的創新料裡，儘管我們都還震撼在日本強震的新聞中，但浩介先生還是堅持原定計畫，來到部落媽媽教室分享。

第一次有這麼年輕又細心的外籍男廚師來到山上，小小的廚房裡一下就熱絡了起來，媽媽們拉著他的手招呼問候，從地震新聞到異鄉心情、直到私人感情，曾經多次到部落見習體驗的浩介應對得自然，臉上始終保持著靦腆的微笑。

「好像我在沖繩的媽媽和阿姨。」他趁著空檔走過我身邊偷偷說著，然後順手遞來一碟自己作的醃漬梅。

午後曾有短暫的溫暖陽光，正照在廚房外的小院子，幽默的話語在空間裡快速穿梭，自然流露的交流讓我手上紀錄的相機停不下快門。

但總覺得腳步是漂浮的，強忍著身體不適感的反胃作噁浮浮沉沉，不斷地要自己忘記痛楚的結果是，像一團空氣在空間裡闖蕩碰撞，直到似乎下一秒會突然消失。

用極隱匿的動作工作記錄著，浩介若無其事遞來的醃漬梅，酸嗆得讓人，醒了。

真實的情感，怎可能躲藏？

即使將身心扁平化、要自己無論如何都得把最後一絲力氣拿來極盡所能地壓縮感覺與情愛，冰冷淡漠地重新面對這個世界，但不過都是醃漬了自己。

成了一顆酸皺的梅子，靜靜地、躺在透明的玻璃罐裡。
不能被張揚的情緒，就這樣隔著冰冷的玻璃，與世界脫離。
「沒有關係了，就真的沒關係了。」總就這樣縮小了自己。

「非非好像比較不愛講話齁~」部落媽媽偶爾轉頭對我笑問，她們還是認為男的廚師和女的攝影師這個組合很奇妙。
我禮貌地微笑點點頭，不想為自己的狀態多做解釋。

人最堅強的莫過於此，儘管內心悲憤難平，還是可以維持基本的善意和外在世界打交道。

可是浩介好像看見了那瓶中的酸梅，而一直坐在角落笑看著這一切交流的VUVU，好像也看見了。

工作結束的空檔，我拿著飯糰坐到VUVU身邊一起小口分享，他睜大眼睛興致高昂地瀏覽著我相機裡的照片。
見到大家被捕捉下來的瞬間生動表情，他總忍不住哈哈大笑。

直到倒轉回顧的記憶卡、突然間出現來不及格式化的影像和前一段關係中的主角身影，我急忙關掉電源對他說：「沒了。」

VUVU微笑著，像剛剛默默注視著我忙碌工作的表情。

「我的眼睛是在老婆死掉的時候哭壞的，都快瞎了，可是還是常常可以看見她，都那麼久了老了還是這樣，很好笑啊，以前那麼愛吵架，可是我很想她捏。」

VUVU望著廚房穿梭的媽媽身影，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自己的老伴。
是如同我總在某個類似顏色的外套、某個相似身材的背影，看見那人的姿態嗎？

「妳的說話齁，都被眼淚吃掉了、瞎掉了。別人以為妳的心很硬像石頭那樣，可是那水一直滴、也會把石頭穿破一個洞。妳的心其實一顆石頭也沒有。」

「可是妳瞎掉了、還是看得見他。唉，年輕人談戀愛，哪裡知道什麼細水長流，一天到晚喜歡聽情歌，可是都沒有想過那些歌一直被流傳下來的原因。剛剛見到河流的時候都覺得好漂亮，彎彎的、像女生的頭髮眉毛眼睛一樣彎彎的、想講什麼我愛你也很害羞，話都說得彎彎的，拐來拐去好像很好玩，可是走不到幾步，就開始嫌石頭太多很難走、彎彎的路太長太累了、一下雨就怕河水淹過來，還是想回到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什麼漂亮的風景漂亮的女生，以後用情歌去懷念好了。哈哈！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河不是他的家，他幹嘛那麼辛苦地陪妳一直走在河邊捏？」

VUVU說完，拍拍我的手背，繼續小口嚐著梅子飯糰，那沉默的微笑，好像剛剛一席話只是我的幻聽。

我也一直低頭微笑著，手指卻不聽使喚地頻頻交纏搓揉，手心在冒冷汗。
像是發燒時意識模糊的服藥過程。
吃下了藥，讓藥效與病徵對抗，不知道會不會痊癒的、輾轉煎熬。

世界正在苦難，人們都在走過痛苦，我們無一倖免。
有更多像VUVU這樣盲茫的想念、傷殘的情愛，終其一生都要孤獨地面對。
然後，再將生活，像酸梅飯糰那樣，規矩、小心、安靜地，一口一口吞食下肚，咀嚼自己的酸嗆。
至少，還可以拿生活當作嗆到流淚的藉口。

VUVU說了，我的心裡沒有那顆石頭。
突然想起我們都鍾愛的那個香港女歌手唱的那首歌。

原以為一直以來堅強支撐著的自己，可以在他的理解裡，放鬆了、躺下了。
最終卻仍得故做鎮定地站起身、拍掉灰塵、挺起背脊，走過踉蹌跌倒的地方。
沒有哭泣、哀嚎，也不期待援手，眼神裡絕不透露需要。

心，並沒有被鍛鍊成鋼鐵。
只是擊碎成了砂灰，滿天飛揚。

從此，只能讓悲傷閉上口眼。
繼續摸索、好去活著。

或許，他逃避的並不是如同河道纏繞艱辛無終止的現實，
而是如同一粒沙、進了眼就疼痛難耐只想去除的我們。

就請別再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從頭熔掉我多災的信仰　鑄造更光更亮　淋過冷水　也等得漫長
隨着每個打擊　我會愈強　最難舌劍唇槍　怎樣武裝　和人言打仗
其實這鋼盔　天天加厚　最後令我　站着亦牽強
我縱是內傷　但強人　哪可休養

我變做了鋼鐵　但未完全勝利　無人晚上會記起
我都想可以脆弱到　彷似瓷器　極易碎那顆心　就如玻璃
我變做了鋼鐵　迄立茫茫戰地　形成最礙眼對比
若我得到常人　戀愛運氣　又哪用鐵金剛　一雙鐵臂

如可強硬到孤單都嚇退　要滴過幾次淚　才夠建築　永生的身軀
然後我掃得低　一支軍隊　先知過去如水　堅毅如此　原來回不去
無奈我有點　迫不得已　發育直到　墜地亦不碎
卻困着肉身　沒人來　也出不去

我變做了鋼鐵　但未完全勝利　無人晚上會記起
我都想可以脆弱到　彷似瓷器　極易碎那顆心　就如玻璃
我變做了鋼鐵　迄立茫茫戳地　形成最礙眼對比
若我得到常人　戀愛運氣　又哪用我手中　這利器

我變做了鋼鐵　但為誰人獻技　前無去路至記起
我都想可以脆弱到　彷似瓷器　亮白而無暇　猶像花樽精美
我變做了鋼鐵　每日重臨戰地　眉頭再沒樂與悲
若我得到談情　慢條斯理　讓我用我真身　愛你　以後我貪生　又怕死

~《何韻詩‧鋼鐵是怎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