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女孩來到快照店。雖然說是店，其實只是借用街角這家「歡樂廣場」的一隅，以一庒玻璃矮櫃，隔開了櫃外大型夾娃娃機，和櫃內侷促在角落的拍攝器材。

　　女孩甩落傘上的雨滴，還來不及和老闆照面，蹙眉對著暈濕的褲腳喊，要快照，怎麼算，要多久？

　　老闆說，雨下得真大喔。女孩抬頭，老闆一邊溫吞地展開笑容一邊自玻璃櫃內走出來，女孩說，我要照快照。有多快？

　　五分鐘，妳是二技考試還是健保卡要用？察覺女孩的急躁，老闆坐在相機後，勤快地一手調整相機，一手指著範例的圖片跟女孩介紹，可以只洗二吋照片，也可以洗成二吋和一吋混合。女孩沒回答老闆的問題，手指開始爬整風雨吹亂夾雜不清的髮尾，一轉頭，夾娃娃機內一面鏡子，直直照出自己許久沒睡好的疲黃臉、斑點過早在臉上註記時間、還有因不熟稔而修壞的兩道眉毛。

　　有一瞬間，鏡子裡的女孩一動也不動，於是雨停了，廣場的熱門音樂噤聲了，鏡裡鏡外的世界，一同為女孩傘上仍不停滴落的雨水，感覺無可避免的哀愁。

　　一個過於年輕的男孩闖進來，停在女孩和鏡面之間，掏出一把零錢，投幣，夾娃娃機震天價響地發出歡樂的曲調，女孩忙轉身走進玻璃櫃內，坐在椅子上，伸手壓好毛躁的髮腳，抿抿唇，按了按眉毛，然後輕輕搖晃著兩肩，等待老闆的安排。

　　一名老婦這時走進快照店，她問已經準備要拍攝的老闆，這裡有沒有快照，老闆說有，她自顧自走到櫃旁，參詳擺在櫃裡的人像，然後抬頭看了看女孩，又走開了。

　　老闆要女孩微調身體和臉的角度，拍完第一張，他要女孩笑一個，女孩試著扯出一點點嘴的弧度。拍完第二張，老闆說，笑開心點笑開心點，女孩更努力地扯開嘴，感覺唇緣像被漿糊塗抹又乾掉，凝固著，僵硬的碎屑紛紛沿著下巴掉進毛衣的領口，再滑入自己的身體。

　　老闆將電腦螢幕轉向女孩，要她從三張裡挑出滿意的一張，進行沖洗。

　　都一樣沒精神哪。女孩半自嘲半失望地說，然後勉強挑了第三張。

　　老婦走到女孩身旁，問範例的兩種圖片是什麼意思，女孩回答，一種可以全部洗成二吋，一種可以洗成二吋和一吋都有。為了看清圖片，老婦靠女孩很近，女孩突然想起年前故世的外婆，但老婦身上並沒有外婆長年農務夾帶的泥土氣味，而是一股久遠的冽香，其中還淡淡地附著時髦的髮雕味。老婦問，有沒有梳子可以讓我整理一下？老闆說櫃上有鏡子也有梳子，女孩愣一下，想到剛才自己慌張隨意地，就這樣照相了。

　　老婦坐在椅子上，從皮包裡仔細拿出口紅描繪唇沿。老闆移動滑鼠，在螢幕裡女孩的臉上四處游移，女孩臉上的斑痕被滑鼠輕輕一點，就消失了。

　　沒想到現在連相片都可以這樣修啊。女孩驚嘆地問老闆，其實聽說過這種技術，只是親眼見了，為它的輕而易舉由衷地…傷懷。

　　女孩發現，老闆靈活操控滑鼠的右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火燒留下的傷疤，延伸到短上衣的袖口中。

　　老闆很細心地避開女孩臉上不算少的痣，女孩想，比起斑點，它們更像眼鼻耳口，屬於個人不可抹滅的特色，而不是缺點。

　在等相片被洗出的時候，老闆幫老婦拍照，女孩出於禮貌，到旁邊的「歡樂廣場」看各式各樣的夾娃娃機。老婦隔著玻璃櫃，大聲問相機後的老闆，我的頭髮有沒有亂？你看口紅有沒有跑出去？一切都可以吧？不確定地，一再詢問。雖然從老婦臉上，可以確認年輕時，老婦至多也只是生得端整，而不是美麗的。

　剛剛擋住女孩照鏡子的男孩，左手握著的硬幣逐漸減少，取而代之右手機器
檯面上，堆放十數個一模一樣的仿製古典維尼熊。過長的耳朵，瘦削的體型，無神的一線眼，女孩不忍看，四顧其他機器，竟然都是類似的仿製卡通偶，彼此偎依，安靜歇息在玻璃櫃內。

　　回到快照處，女孩的相片已經印出了，十二個二吋的半身女孩和十六個一吋的半身女孩擠在A4大小的紙上。老闆同時完成老婦的拍攝，流暢地彎腰取出裁刀，開始分割二十八個大大小小的女孩。

　　好呆滯的人像。女孩苛刻地批判自己。老婦湊過來問，這相片可以保存多久？會不會褪掉？老闆一邊裁著女孩一邊自豪地說，可以保存五十年唷。

　　老婦笑了笑，我不會活那麼久啦，二十年就差不多了。這樣就夠了，是吧？她轉頭看女孩，像要徵詢女孩的贊同。

　　女孩像剛才拍照那樣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回應才適當。老闆倒是又露出了溫吞的，幾乎是溫暖的笑容說，是啊。老婦也笑了。女孩收起嘴角，感覺世界在這一刻，不只是靜止了，而且宛如沙漏流盡後被倒置，重新開始一般。

　　女孩的眼角有些濕潤。

　　他們三人一同看著相片裡的女孩被老闆小心地裝進小袋子，女孩向他們說謝謝，將小袋子慎重收進背包中放好，老闆叮嚀別忘了拿傘，女孩撿起滑在地面上的傘，再次道謝，離去。

　　轉過街角的走廊，一個少年溜滑輪鞋星星般自女孩眼前迅速穿過，女孩的頭髮在速度的衝擊下揚起了，又落回肩膀。她回頭看，少年輕盈地滑過街頭，滑過這個城市最中心的位置，繼續向西滑去。




2004/12/9第一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