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9 23:51:37fic

一次徒勞無功的邂逅(一)

  下午四點剛過,你溜了一堂移師某座談會的課程,迅步走進從大學以來就常去的咖啡店。遲疑地閃過正在施工的巷道飛塵,我看見你推門的瞬間,坐在窗邊的那人躍入你的視線中。

  我當然也遲疑了幾秒,看到他也注意到你的進入。你面若安祥,罩住四分之三身體的及膝風衣上,腰帶瞬息起伏沉落。我們都喜歡這件風衣帶來的速度感,它具備的表演性在於:宣示我們擁有一股俐落飄然的旅人姿態。並且你還抱著兩本剛買的書,預備在咖啡店裡悠閒讀完至少其中一本的。我才偷偷問過你,要不要這麼招搖地抱著書,其實兩本書裝在袋子裡不嫌重。你回絕了提問,回絕這個提問帶來的不自在,反正我們走在一所大學附近,這不算招搖。

  但你的安祥還是裝出來的。起碼在你接收他視線的瞬間,真的昰,僅僅一眨眼間,你猶疑了,最後仍護住那安祥,坐在你素來坐著的位子上;隔了兩張椅子正對著他的。

  我們擁有和一般女孩相似的品格,都喜歡在日常閒聊或冥想時幻想各各樣的小邂逅:在沒什麼顧客的書店裡發現另一個人和自己一樣對某本書感興趣(當然不必做作地同時碰觸同一本書還恰巧碰觸彼此溫暖的手指);慢跑的時候感覺有人跟自己同一節奏的呼吸和步伐;看電影時陌生人的手臂傳來他也正為劇情起伏不已的訊息…

  咖啡店。過度熟悉的場景,我們反而不太願意舉為幻想之地。是哪個劇作家牙尖嘴利嘲諷過,在咖啡店看書的人往往不經意掠過鏡面的瞬間,都在透過鏡像偷看有沒有人正透過鏡像在偷看自己?

  陽光被玻璃窗折成一種特殊的形式,沉重而絲毫不具備輕盈的穿透性,當然也無從穿過窗面,供坐在窗裡的人互相窺視鏡像。於是你和他照面的當下,你們像掀起帷幕卻忘了拉下面紗的兩個人,直接面面相見,匆促地一笑。嘴角的弧度還來不及劃到頂點完成所謂的笑臉,就各自回轉過頭,彷彿急於下台的兩個小龍套。

  你坐下來,以為沒人看見你臉上有一種自得的神態。我很清楚你的自得,女孩們的虛榮我們都彼此分享過的。我說,那不過昰友好的微笑吧。當然我現在說的當時的你不可能聽到。我們都一起為那個過早凝結的微笑輕輕暈眩了。

  怎麼不會暈眩呢?你正在渴求一段最好濃烈如火的戀情,幫助你早點達成傷痛的必要性,你說(而我也不失同意)品嘗過劇烈的愛情和傷痛,我們也就握住「創作一篇真正動人的作品」的鑰匙,可以準備向書寫的程途闖蕩了。死亡和愛情。在最個人的極致體會中抓住浮動而盡可能完整(雖然不可能)的答句;問題叫做「我們是誰?我們何以存在?」的答句。

  在這個美好但即將結束的下午,我們自然不會想像死亡,你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個在戲劇中濫熟但你還未曾體驗的情感經驗,從邂逅開始的。但我仍惴惴不安,為的昰我們幾乎同樣美好的片刻可能遭受破壞。你看,破壞已然形成,我和你中間原先安排一次愉快的閱讀不是嗎?在閱讀中,我可以感受你的軟化,你自自然然地恢復成原來的你:那個容易為句子中隱含的人生真相動容落淚的你,即使只是個無意義的句子(比方這句我們都極愛的:「我再度變得純潔,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能侵擾我。」)那時我雖暫時放下矜持,靜默地觀看你而不打斷,不逼迫你退到感受以外故作堅強,但我並未預期你要以同樣的過度浪漫「製造」情感的鏡像。一如你最為擅長的,運用浮華的文字創造其實你一無所知的連綿意象,如夢幻泡影,有時候你還興致盎然地回覆說那是神啟給的句子,用來掩飾你無能掌握作品本身的不安。

  但我知道此刻並無必要刑求般追討你當時的虛偽。我知道,有時我也常做的,用一種社會最大公約數性質的表演取代內心最敏感的反應,因為我們,都常常被心裡最真實的聲音驚嚇得搖搖欲墜啊。

  你自攫住了他那飄忽的微笑後,就打定主意他也發覺了你的同樣的笑。你坐下來後失了平常自在的隨性,刻意輕盈地放下書,打開背包,搜索一番後才決定(想起?)你該拿出的,昰筆袋。他敲著筆記型電腦鍵盤的指尖似乎停住了。停住多久了呢?你想必回答不出的,我也是。我們都意外地被拋上舞台不是嗎?我盡可能好好地排妥桌面上的擺設,假裝一隻貓盤據在桌面中央也是我意料之中的,然後你就不由分說自作主張地離了座位,去向吧台交代,一杯熱拿鐵。我冷眼見你躲進廁所。這一串動作除了緊張還有什麼涵義嗎?你吞吐怯懦著,洗手,拍打自己的臉,為了忘記把脣膏和眉筆帶進廁所焦慮。

  好的,我們來說說,他是個什麼模樣的男孩。你知道我也知道,過了這個下午,倘若任何事都沒發生,你將會忘記他長相的。甚至不需要一場重病,時間本身就能製造疾病的後果。可是我說,怕什麼呢?待會你不就會自顧自地笑著,在書扉頁一角特別標明,這本書購買於一個日期,這一天我對面坐著一個藍衣(彷彿)打白領袋的男孩。昰的,待會這本書還得發生一些微妙的作用。但我們還是先回顧一下那幾秒間的打量吧。但其實你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人的目光交接往往造成跟目光本身完全無關的東西,和手與手、身體與身體的交接極為不同。那就像我自此處堆疊石塊,建築一座橋樑,沒料到你也自那邊同樣搭了橋的一端,橋的兩端密合了,你那邊天空和我這邊天空的星星們,因而可以相互往返,星系就是這麼完成的。

  此刻我張開手,還有幾顆星星在流竄,但也僅僅是星星罷了。但那時候你洗了手,手心還是好熱,你收起笑臉走出廁所,同樣感覺到風衣腰帶的飄動,因而你以為你同樣還是那個可以小飛俠般身手乾淨穩定的女浪遊人。

  你坐回位子,感覺他目光也像腰帶一樣輕輕地揚起,遲疑地落下,他打鍵盤的手這次垂著,像在焦灼了。雖然沒看,但我知道同樣的焦灼,他往後會以手的不停變換姿勢、沉緩地深呼吸、還有視線的悄悄挪移一再表現。類似的動機,在於你,就是非得把腳抬到另一張椅子上、不斷喝水和一下翻書一下筆記的形式出現。

  那時候我們都沒料到要有後來這一場書寫的。你只迫不及待,甚至有些無奈地寫著你千萬不會忘記這個下午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流動,儘管一定有人譏諷它的不確實以致竟跟幻想無異,但憑著近來因身體細微變化而逐漸敏銳的觀察力,你相信(我也願意相信)人與人間的張力不需要以言語彼此確認,存在就是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