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9 17:47:00fic

一讀《色.戒》:視線所及的幻覺

  《色.戒》發表於八0年代,當時張愛玲已在美國。第一次於一九五0年代寫成,因為故事令張愛玲震動而甘心一次次改寫(見作者《惘然記》序),歷經三十餘年才發表的這篇故事,和其他三個故事一同收錄在《惘然記》集中。

  楊澤在論文合輯《閱讀張愛玲》的序<世故的少女>中曾提到,張愛玲小說中的主角們多半在追尋故事開端即告失落的愛情符旨,而這些居心叵測的烈士之中,又有一群為數不少的「童女」,她們承載著父權體制的目光,以嬌小玲瓏的身軀和世故圓熟的眼眸,翩翩行走於蛛網般纖細脆弱的想像中―那既由雄性的、也由她們透過鏡像反芻增生的自戀目光構築而成。

  楊澤在該文中主要從張愛玲早慧的代表作《傳奇》諸篇進行探討,而本文將根據其中「父權中的童女形象」此一線索,展開對《色.戒》寫作技巧與主題的一系列思考。

  《色.戒》最成功之處,在於將間諜的爾虞我詐和愛情中的兩相試探揉合,這暗暗嵌合了楊澤所謂「開端即不在」的愛情母題。事實上,張愛玲過往的創作每每檢測情愛中算計的比值,<傾城之戀>、<第一爐香>、<金鎖記>都可作為代表。而《色.戒》裡的算計已臻最高境界;除了面對愛情的兩方,有誰比特務更需要毫髮無差地比對敵我高下呢?小說開頭的設計,便有意識地將讀者一同誘到戰略位置上,從牌桌上的眼神流動,輾轉於不同地點的持續等待,暴露在讀者面前的正像一道又一道帷幕,我們由解讀這樁外遇事件獵人與被獵者的關係,到揭開特工設美女計引偽政府權貴入彀的層層心理轉折,在這之中,愛情根本是計謀的另一個指稱,更甚者,只是包裹色慾的糖衣,然而這裡的童女族之一王佳芝卻反向而行,嘗過內裡計謀遂行的煎熬,繼而回過頭假想糖衣才是實體的可能―當她落實了這層愛情存在的幻想(雖然只是單向作為又一次的被愛者)之際,她被原先自己視為獵物的易先生反噬了:同樣是幻想,只是這一次,是易先生把自己當做獵人/被愛者。

  那麼這跟王佳芝也是童女一員有什麼關係呢?楊澤借魯迅對於上海少女的描述,說明童女形象來自中國舊文人根深蒂固的「意淫」傳統:「『童女』現象所代表的,乃是女性在男性的凝視下,靈魂與肉體所承受扭曲的複雜程度。」《色.戒》自開篇就在讀者眼前讓王佳芝來了一個中國傳統小說的亮相:強烈白光下的麗人,身著一襲曲折緊張的藍水紋緞面及膝旗袍,鼓脹脹的胸部被特意點出,引人遐思。這是張愛玲為小說立下的遊戲規則:觀看與被看的規則。王佳芝在咖啡店等待易先生的一大段落中,作者安排由一位陌生男子對王佳芝的觀看,將時間倒轉回兩年前美人計如何被一群魯莽草率,對愛國行動懷抱浪漫幻想的學生近乎幸運地展開,話劇社裡最亮眼的女角王佳芝,順理成章作了美人計的美人。這也提出另一個攸關愛情的重點項目:女性扮演。王佳芝耽溺在扮演/被觀看的視覺嬌寵中,也同樣懂得男性目光停駐的每一個微妙涵義。被展示的女性,既受迫於目光的制約,也享受目光交織情感(或情慾)的種種衍義。作為一個被動的接受者,王佳芝品嘗自戀的快感,即使是當代我們也不會陌生:

自由人:你們看看那個女的。好噁心唷。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裡喝咖啡,還帶一本出來看。
研究生:這有什麼噁心的?
自由人:你們看嘛,她如果真的在看書也就算了,不是,她是看一看書,然後抬
    頭看看別人有沒有在看她看書,然後再看看窗外,然後再從窗子的
    reflection 看看有沒有人在看她在看窗外。哪有這麼自戀的人?

―錄自紀蔚然劇本《無可奉告》

  上面的劇本段落最後幾句話中,就滿佈十四個「看」字,這種飄浮於鏡像之上的視覺迴旋,當然反映我們豐厚的自戀意識實則多麼貧乏與虛無,只是張愛玲顯然更強調主動與被動之間的關係。

  王佳芝大段的憶往呈現其強烈的被觀看慾望,再由王佳芝的主動觀看回到現實,但這個觀看令我們讀來怵目驚心:從事特務行動且已到最關鍵的時刻,行動主角竟然無法清楚得知其他夥伴的行蹤,她不斷透過狹窄的視角猜測其他人的藏身處,在掩蔽的視線中想像後續發展的種種可能。張愛玲一再描述王佳芝如何從昏昧的咖啡店、被遮住的櫥窗窺看影影綽綽的外圍世界、甚至是背對可能的行動地點。當王佳芝站在主動的觀看位置,她顯然是盲目的。盲目帶來更多想像。於是張愛玲用幾乎是時間凝止的抒情筆法,讓王佳芝在和易先生購買鑽戒的短暫時間中幻想各種行動的場景,在想看而看不見的危殆情況下,她突然掉進幻境中:一只粉鑽彷彿「天方夜譚」、「一千零一夜」裡才有的事。她踩在裝點鏡子的牡丹叢,飄忽地將目光轉向她一向視為行動目標的易先生。這是唯一一次,張愛玲細緻地摩寫王佳芝眼中的易先生:「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就像范柳原初次瞥見白流蘇低垂的頸項,潘汝良第一次發現沁西亞那宛如出自他繪製的側臉,王佳芝的第一眼掀起她知覺的大震動:「這人是真愛我的。」於是她放走了易先生,看著他一股勁地衝出她的視線。

  張愛玲並未交代易先生是否察覺到王佳芝的凝視,他果斷地反獵物為獵人,但這次並非立身情愛的戰場,而是貨真價實的生死關。他懷抱著劍拔弩張的激情處決王佳芝,一心認為自己的男子漢行徑正是讓美人臣服的原因。在他而言,愛情裡只有佔有與被佔有,那是無涉觀看態度的。

  童女們在視線中前仆後繼地判斷愛情發生的瞬間,藉由自己在對方眼中的姿態命名種種愛的幻覺。王佳芝的失誤不在於她身為超越時空的童女族,也不在於那膨脹無比的自戀,而是她太過天真地誤解並衍伸了父權世界中看/被看與愛/被愛間的絕對關係。兩者無法藉由想像鏈結,正如慾望從來不會是通往愛情的捷徑,無論是經由男人的胃袋,或女人的陰道。


引用書目
紀蔚然,《無可奉告》,台北:書林,2001。
張愛玲,《惘然記》,廣州:花城,1997。
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廣西:師範大學,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