輚錄:如何避免悲劇重演?深入重災區,體檢國土
商業周刊 第1135期
撰文者:林俊劭 研究員:陳泳翰
一個不會被磨滅的名字:小林村;一塊永遠在記憶中的疤痕:八八水災。我們喚不回消逝的靈魂,但要從這條災難長路中,追出原因。一條條路,讓我們深入災區,道路,帶來生機,也埋伏殺機,在一聲聲嘆息中,我們該如何從漫長曲折的道路中,找到再出發的智慧?
「去年(卡玫基颱風)做(淹)大水之後,想說一百年才一次,下一次起碼擱愛四、五十冬(年),哪想到……?」「你有看過整座山崩下來沒有?六分鐘而已呀!才喊著大水來了,一轉眼,『轟』一聲,整個村子就被沖走了……。」
他們的哀嚎說的是小林村,一個在記憶中永遠不會被磨滅的名字。
「那個水,像是算準了要落在山裡,」在量販店老闆娘蘇愛惜的眼中,莫拉克颱風引來的西南氣流,根本就是直接對著楠梓仙溪河谷衝進來的。
卡玫基颱風,四小時十分鐘降下五百二十毫米,甲仙村一位九十歲的人瑞就曾搖頭說:「一世人(一輩子)沒看過這麼大的雨,」沒想到才隔一年,小林村就破了台灣水文史上的紀錄,三天下了一千七百六十毫米,足足是高雄地區過去一整年的雨量。
究竟有多少人被活埋?三百人?五百人?我們居然還說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條靈魂飄在旗山溪的上空。他們或許彼此相識,在這麼小的村莊裡,他們住在不同的屋簷下,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有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然而,八月九日那一天,他們接受共同的命運──滅村!
這個沉痛的字眼就發生在幾分鐘之間,水和風的呼嘯掩蓋了埋在土石中村民最後的一聲呻吟。
八月十二日清晨六點,子彥和我,挺耀和建宏,我們一行四人,踏著沉重步伐前往高鐵車站,搭最早一班車前往高雄。一個中度颱風,為什麼可以沖殺掉這麼多山脈、人命?究竟,這是難以避免的天災、還是人謀不臧的禍害?我們直接到了現場。
災民現場》旗山國中
驚恐與哭泣,災民都想回去救親人
旗山國中,「我要回小林!」「給我一條路回小林!」按捺已久的小林村民大聲哭喊著,做為馬總統來探視的回應。幾個小時前才徒步逃出來、約二十位小林村的村民並未安歇,他們借來裝物資的厚紙板,用簽字筆潦草寫上「回小林」、「我要回家!」等字樣。
天是灰的,人心也是灰的,怎麼記憶中才和家人還坐在餐桌前吃飯,如今家已回不去了?
回家?當時的狀況,不要說小林,連外圍地勢較高的甲仙鄉,兩條聯外道路也是處於斷絕的狀態,一般車子根本不可能進得去。「回去不是很危險嗎?為什麼要回去?」我問。一位赤著腳,衣服還帶著泥濘的婦女瞪大眼睛看著我,彷彿這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問題:「阮老爸老母都還在裡面!阮要返來去救人啊!」
在旗山,第一個感覺是資訊極度不流通。驚惶逃出的災民,哭泣著詢問親人的下落。手機不通,官方說法又千篇一律,獲救名單上的資訊根本無法滿足他們。「一定要想辦法上去(小林村)了解狀況!」同行的子彥對我說。
下午三點半,天空烏雲密布,雨勢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載送物資的直升機起落的頻率越來越慢。忽然建宏一通緊急電話打過來,說他攔到長庚救護隊的專車,正準備要上甲仙去。我顧不得留置在旗山國中的行李,只抓住紙筆就衝到門口會合。跳上的,卻是一台吉普車。「長庚的護士怕上得去下不來,臨時反悔不去了,」嚼著檳榔,吉普車司機「文仔」說。
大雨仍滂沱,泥濘的地夾雜著落石,讓我們行車像在行船。沿路上,滿山遍野的竹林在風雨中搖曳,更多「竹屍」倒臥路中央。從山下往上看,依稀可見一條條破碎的產業道路。路,是農民將血汗化為報酬的命脈,送出山上的筍乾、芋餅、溪蝦、山辣椒等特產,也為他們帶來了觀光錢潮。只是此刻看來,一條條的路卻像是刀痕,將南台灣諸山割得傷痕累累。
前進災區》小林村
生還者:看到有人瞬間被砍成兩半
跋涉近三小時,終於踏上了已成洪荒的小林村。「沒了,都沒了……。」一家七口皆葬身地底的村民陳老伯眼中含著淚水,顫巍巍的走向村邊,要見兒女最後一面。爛泥阻斷了走向村裡的通道,我從兩公尺高的堤防跳進村內。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平埔族青年靜靜的坐在村內的石頭上,久久不發一語。我們想與他攀談,他丟下一句「現在講這些都沒用了!」頭也不回的走了。
崩塌的獻肚山如今只剩一半,另外一半就是我腳下踩著的滾滾洪流與泥漿。我的腳下,堆積了超過四層樓高的土石,而小林村最高的樓房也不過三層。四天前,這裡還是個充滿歡笑、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遠鄉的遊子歸來,要與家人一同歡慶父親節。但如今,國小、村莊、農田全被土石泥流所掩蓋。
「那個水,把小林變得像洗衣機一樣,在那裡直直尬、直直尬(翻攪)」生還者劉景芳用手比畫著圈圈,形容當時的模樣:「邊爬邊回頭看,剛剛揮手喊大家逃命的,手還高舉,腰已被巨石砍成兩半,被洪流捲走……。」放眼望去,小林村像是古戰場般平坦,單調的顏色,而在這裡與大地作戰的村民們手無寸鐵,埋在土石裡的身軀渺小到像是在地面上搜尋的人影,完全給大地吞沒。唯一顯著的,是一幢地勢較高的屋舍,在一百五十戶中倖免,似乎要向人們證實,小林村原本不是這個樣的。
豔陽雖然高照,我卻彷彿回到那個致命的早晨,致命的六點零九分。眼前出現排山倒海而來的土石巨流,耳畔似乎傳來轟隆的怒吼,與當日人們驚恐的呼叫。一百五十戶的居民,逃出來的只有七十九人。我在心裡吶喊:「他們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懲罰?」但回應我的,只有腳邊泥流無情的水聲。
滅村殺手一:天災
豪雨與連年地震,釀半世紀來巨災
小林村滅村、活埋,震撼了國際社會。
在那裡,我們遍訪了甲仙鄉與小林村的居民,試圖從他們的記憶裡,勾勒出過去的畫像,進而拼湊出慘劇發生的原因。
原本以為,經濟部水利署民國九十四年開始,在那瑪夏鄉和桃源鄉進行越域引水工程,用炸藥開鑿山脈的做法,應是造成災害的元兇,但當我們進一步詢問後,發現當地居民對此說法甚為保留。對於這個五十年來首見的洪患,他們的無奈多過於責怪。
甲仙鄉鄉長劉建芳,水災以來已經兩天兩夜沒有闔眼。他指著一張小林村崩山的空照圖對我說:「你看這個切面,光滑得像是用刀子切開一樣,」他認為,異常驚人的雨水量加上連年地震造成的地層鬆動,是災禍主因。
位於斷層帶上,自九二一大地震以來,甲仙地區每年都會發生一到兩次四級以上地震。「當下雖然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極可能已經鬆動了山脈結構,」劉建芳的國小同學、甲仙鄉前任鄉長陳雙說。
天災固然是主因,人為難道沒有破壞?握著雨量、地震這兩塊拼圖,我們再往下探究,找到了甲仙當地的文史工作者游永福,以及在災難中倖存的小林村村民陳秋蓮。
七十六歲的陳秋蓮,自上一代起居住在小林村。水災當天,他與孫子王馨鴻是唯一被直升機搭救的。回憶起父母口中的生活情境,她說,早期的小林是個山明水秀、寧靜安詳的村落。居民以樹薯、番薯為生,半年農牧、半年射獵,生活自給自足。
「平埔族有『禁向生活』的傳統,」游永福說。所謂「禁向生活」指的是擷取自然資源有所節制,如果有人過度砍伐或獵捕,將會受到守護土地的祖靈阿立母的咒詛,未來幾年難有好收成。
先民永續生活的概念,阻擋不了外來文化的侵略。日據時代,日本政府在此砍伐樟樹,寧靜的山中生活開始走樣。
滅村殺手二:人禍
不斷砍樹開路、種竹子等淺根植物
提煉出樟腦的方法,是日夜不停的蒸餾,因此光砍樟樹是不夠的,還得用其他的樹木當柴火。「這是小林村生態破壞的第一階段,」游永福指出。
第二個階段,是國民政府來台以後。過去的小林,擁有豐富的森林資源,除了樟樹外,還出產珍貴的紅豆杉、檜木、榆木等,引來政府、企業、山老鼠等多方覬覦。於是,大批的樹木被砍下,大量的道路被開拓,茂密青蔥的森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焦黑的柏油路。
為了生存,年輕力壯的小林人開始出外謀生,不願離家的人則種植起竹、芋、薑等生長快、回收高的經濟作物,逐步打造出「芋筍之鄉」的名號。除了外銷,自民國八十九年起,每年八月底舉辦「甲仙芋筍節」,都會吸引上萬名遊客進入。經濟活絡了,人們臉上有笑容了,卻在無形中進入了生態破壞的第三階段。
竹子根淺,抓不住深層土壤;芋、薑一年只能一作,隔年必須易地再墾。在經濟需求下,林務局即使費心造林,也會被居民們砍伐殆盡。「規定只能種三甲地,他給你種到十甲,樹苗長出來就給你砍光光,這個土能不鬆嗎?」甲仙鄉和安村村長李新福說。
並且,為了運輸農產,產業道路一條接一條的開,有許多還是農民違法開闢的,數目多到連當地人都數不清。「開路對地表所造成的破壞難以想像,你一切割,水流就跟著改變,」游永福感嘆,大部分人都只顧眼前,從未想到會對大自然有什麼影響。
「如果適度造林,禁止過度開發,水量再大,也絕不至造成這麼大災害。」李新福與游永福異口同聲的說。
異常天候是造成這次殺傷力驚人的主因,但地表植被的開發破壞才是漫長且無形的殺手。
在距離小林村約二十多公里的甲仙,號稱「芋筍之鄉」,居民多務農,八成以上靠種植竹子、芋頭、生薑等經濟作物為生,其中又以竹子價值最高。刺竹纖維質高,是造紙、竹筷的上好材料;麻竹筍與桂竹筍爽脆鮮嫩,早期甚至外銷日本。
海拔較高的小林,則以孟宗筍為主要作物,竹林多達數百甲。當地農民告訴我,一季四十天的收成,平均約可帶來十幾萬的收入,「今年價格好,一斤可以賣到七、八塊,這樣至少就有三十萬。」他得意的說。
不少在小林村出生的村民到甲仙來討生活,從事餐飲、買賣、營建等報酬較高的行業,賺的錢約比留在村內務農多三成,生活品質也較好;甲仙人過去也時常到小林做生意。雙方一百多年來皆互通有無,這一鄉一村的關係,就彷彿姊妹般親近要好。這次妹妹遭逢不幸,姊姊只能忍住悲傷,一肩扛抬起賑災、指揮、救難、收容的重任。
想起甲仙鄉長無奈的臉:「就遇到了,能怎麼辦?」想起游永福說的:「大地的因果,你哪能真的知道為什麼?」想起陳老伯、陳秋蓮阿嬤、以及一路上遇到每一個傷痛欲絕的面孔,是天災還是人禍此刻已不再重要,我站在小林村的中央,仰頭望天,向神祈求對這塊土地的憐憫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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