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5 18:35:00fianse

讀書雜感: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

文:郭進成


「世人總是害怕死亡,卻不見得瞭解其意涵」,即使就「害怕死亡」本身,一旦我們試著追問探詢,答案會一致嗎?

我們為何害怕死亡?為何害怕談論死亡?

某堂課,我的一位老師也曾就這些問題,問大家害怕死亡的原因?每個人試著提出自己害怕死亡的理由,有人害怕死後的未知性,豁達的人則擔心周遭親人會為她的離開人間而悲慟,有人則是無法割捨此世的一切美好。換言之,死亡本身,大部分的人並不在意,我們在意的是「死亡」所代表的意義或可能性。

於是書裡的墨瑞試著提醒我們:「死亡結束的是生命,不是關係。」這句話固然一語中的,但何嘗不是也意味著我們根本不是這麼坦然地看待死亡嗎?

那到底是什麼讓我們無法如實地觀看死亡?墨瑞認為是文化的形塑所致。「死亡是件悲傷的事;但活得不快樂也是悲傷。」何以如此呢?因為「我們的文化讓人們無法自知自適。」因為文化鼓勵人們富進取心,但值得努力的根本方向、目標的相關討論往往付之闕如。個人主義的文化型態讓每個人成為無根的浮萍,雖然得到想望的自由,卻也必須付出孤立、游離地活在世上的代價,而這何異於死亡呢?對墨瑞來說,正是「活著的人宛如死者」這件普遍的社會現象使他決定徹底地利用他的死亡為世人提出一些忠告。

「太多人像是行屍走肉,就算是他們做著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也似乎是半睡半醒,這是因為他們追逐的目標不對。生命若要有意義,就要投入去愛別人,投入去關懷你周遭的人,投入去創造一些讓你活得有目的、有意義的事情。」

「愛」或「關懷」是什麼呢?不過就是試著和善地和世界建立一種關係罷了。人們在大街小巷的忙碌奔走不就是試著構織出她們自身的人際網絡嗎?或者是試著要讓她們的人際網絡更為牢固:婚姻、家庭、朋友等等。

遺憾的是愈是奔忙,我們就愈是陷於無止盡的生活瑣事當中,身心俱疲下也就錯置地讓那些原本只是營生的工具竟成為生命本身。

「我們整天忙著以自我為中心,關心事業、家庭、賺錢、還貸款、買新車、暖氣機壞了得修理──我們忙著千頭萬緒的瑣事,讓自己這樣一天過一天。所以我們不習慣退後一步,冷眼旁觀自己的生活,然後問一句:人生就是這樣嗎?我所要的就是這樣嗎?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直到死亡,我們才被迫終止,讓一生轉瞬間流逝而過。甚至連好好地與親友訣別都不容易。

「看著我的身體慢慢萎縮至死,是很可怕,但這也很可喜,因為我有充分的時間說再見。」因為得ALS症,身心日漸萎靡的墨瑞平靜地對他的學生說。

那麼,讓我們提早想像「死」的到來,也許在它的逼近下、經由它的面質,我們真的能夠產生些許迥異於平常的洞識,真正看個清楚,確定自己沒走錯方向。

「你把一切都剝除掉,專注在重要的東西上。當你了解自己就要死了,看事情就會相當不同。」

然而健康的一般人這麼想時,自然就會問:「今天若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我會怎樣?」墨瑞的回應是:「學著如何死亡,你就學到如何生活。」(頁106.)

這兩者的差異,在於一般人是從「生」裡,刻意設想「死」,藉此來檢視生命的重心,免除不了人們「奪取」的享用觀;而墨瑞則是從死的彼岸回望過來的視線,自知自適地享受生命。換言之,大部分人心裡雖然都明白「死亡」的不可抗拒,但很少願意相信自己和它靠得很近、很近,尤其年輕人、正在人生顛峰期的人們。

我們不免產生一種錯覺:現在很健康,下一刻也將是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也必然如此,直到永遠。理智上的洞察因而在情感上有了偏執──執信自己應該永生恒存。所以,情感裡固執地認為自身仍擁有充足的時間,心神遂漫不經心地分散在各處,直到死亡面臨,或死亡的近鄰「病痛」叩門的當下,我們再也無法優雅地好好安頓自身和關心我們的親人。

墨瑞溫和但堅定地對他的學生(和我們)告誡:「每天都想像有隻小鳥站在你肩上,問著『就是今天嗎?我準備好了嗎?我一切都盡了力嗎?我是否問心無愧?』」‧‧‧「今天就是我死去的日子嗎?」

那輕盈直如小鳥的生命,頃刻間就將消逝。我們會留下什麼。來得及留下什麼?

好像懂了。

那是理所當然,會謹慎探詢自身的問題。在死亡面前,微微地躬身,攤開雙手審視的輕盈所在。是誰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原寫於:2002/03/19